第7章 惡魔造訪
張晨暉被嚇跑了,不過不要緊,他不算笨,明天早上他就會想清楚了。
淩衍之靜靜地注視著天花板上的一個黑色的汙點,一麵從旁邊的抽紙盒裏拽出一張紙,漫不經心地揩拭著剛才被撫摸過的部分。心想,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試著再睡一會兒,輾轉著好容易睡著了,樊澍卻久違地出現在夢裏,也不說話,隻是把自己高大的個子委屈地蜷成一團,坐在床頭矮小的陪護椅上瞧著他,並不說話。淩衍之忍不住朝他大嚷大叫‘有什麽不滿你就說出來啊’或者是挑釁‘有本事是個男人你打我啊’,可都毫無作用;氣得淩衍之七竅生煙,下腹的墜痛又硬生生地將他拖醒,轉頭一看,樊澍當然不在床前。
他突然有一種力不從心的失望,好像他精心策劃導演了一場上等好戲,可另一個主演卻一副該配合你演出的我演視而不見——也許也不是不見,隻是他演技太差了,完全沒辦法搭上戲。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蠢蛋丈夫本質上是個好人,對他也沒做過什麽過分的事。如果非要形容的話就是鋼鐵直男——上個時代的殘留用語。本來他們應該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類型,如果不是命運的轉輪殘忍地從人類的腦門上碾了過去,他們永遠也不會組建一個家庭,也就輪不到淩衍之來禍害這個根正苗紅的正常人。但就是因為這個,淩衍之才最初挑中了這個ALPHA——他和自己一樣,在萬人的相親會上顯得格格不入,一言不發,好像要給自己套上一個玻璃罩子隔絕起來;在仿佛海潮一般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們像兩隻隨波逐流的水母。
也許換個時間、換種方式,他們能成為朋友;也許會從不認識,隻在街角友好地打過照麵。而現在?現在一切都完了,好像一個從深處開始腐爛的蘋果,這時候終於到達表麵,而他們就是那兩個黑色的、逐漸連在一起的圓形斑點。
病房的門又響了一聲。淩衍之在想是不是張晨暉回來了,那倒是想通得挺快;又或者,他心中不知為何有小小一塊的地方莫名地期待,來的人會是樊澍:像上次那樣不知道用什麽辦法偷偷地溜進來,也許是用他攀爬外空間支架的技巧,像個羅密歐那樣從窗戶外麵偷偷爬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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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話裏都是騙人的,所以結果當然不是樊澍。已經是熄燈的時分,一個陌生的高大身影陡然矗在那兒,從走廊透出的光投下的陰影倒映在白色的病床床單上。這人在深更半夜穿著筆挺的西裝,好像剛從紙板上裁下來的人形立牌,靜靜地站在病房的一片渾白和藍色隔簾當中。淩衍之嚇了一跳:“你是誰?記者嗎?……你怎麽進來的?”
那人似乎不理解這個問題,——或者壓根不在意,他嫌棄地環顧了一圈病房,有些紆尊降貴地把身子往前挪了兩步。“你是淩衍之。”他大半夜地神經質似的戴著墨鏡,但打量人的眼光卻像某種射線,穿透墨鏡也穿透你的骨骼,明明沒有感覺卻讓人不舒服。“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
淩衍之把手放在呼叫鈴上。“……我要叫護士來了。這是OMEGA協理會的定點醫院……”
“——我的醫院。”那個男人古怪地說,一邊摘下他的墨鏡,“我當然可以進來。”
他有一雙天然淡色的瞳孔,在燈光掩映下看上去仿佛是金色的,讓他看起來像是佩戴了一副淺淡的美瞳,氣質和戴上墨鏡之後全然不同。這樣的眼睛顯然相當畏光,所以他立刻將墨鏡戴上了。“你知道我是誰了?我不太喜歡這樣,但這比名片管用。”
淩衍之從腳底升起一股寒氣,他認識這個人;當然,全國上下大概沒有人不認識他,就連他這雙異常的眼睛也有講究,有人說是天使點睛,有人說是惡魔刻印。淩衍之就認為他是惡魔那一掛的。這個衣冠楚楚的惡魔是架構和推動整個ABO繁衍頂級體係的主導者,一個年輕得過分的天才;他在他的項目導師被極端組織殘忍殺害之後,仍然義無反顧地接下了所有的研究工作,冒著生命危險和重大非議把“男性生育義務”作為政策提上了日程。
這是他的醫院,也是全國第一家OMEGA護理專業醫院。淩衍之對這裏感觸尤深:他就是在這裏填寫的登記表、進行的體檢、做的植入手術。性別一欄上由男變成了男OMEGA,醫生對他說:‘恭喜,手術很成功。’
那一刻他從沒有那麽強烈地對著一句真心實意的恭喜反胃,以及萬分惱怒自己為什麽不死在手術台上;歸根究底,都怪這個家夥把成功率提得太高——他瞪著站在眼前的這個西裝革履的成功怪胎,好像是看什麽半人半獸的怪物,他曾看他走上講台,走上客席,走上發布會,走上頒獎台,對著講稿平板無波地念道:“……在男性生育義務的推廣方麵,我們已經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
“金鱗子院士。”淩衍之念出這個人的名字。他對他很熟悉,非常熟悉,他看過他所有的報道,所有的論文;在他還是研究院的學生時,也曾跟著導師一起調派去金鱗子的項目組,硬算起來,他們也算做過同事。但這個研究瘋子隻認數據,不認人,更何況他眼睛畏光,從不與人對視,想必是不記得在巨大實驗中心近百名助手裏和他擦肩而過的某個學生。
淩衍之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驚訝但不失愉快。“有什麽事情居然要麻煩金院士深更半夜來看我?”
特立獨行的學者不去管他,自顧自走到他床頭取過監控屏,劃點開這幾日的數據圖表,咕噥著:“因為你很奇怪。現在又該死的對抗數據飆升導致三性結構不穩定,他們要我查清楚調整方向否則又會有很多麻煩。 你是一個案例,我又剛好記得你,”他突然抬起頭來,墨鏡下目光灼灼地看向淩衍之。
淩衍之被他唬了一跳:“……你記得我?”
“……再說一旦離婚,生活補貼就拿不到,那他怎麽生活?出去就業太危險了,他是沒有移除腺體的OMEGA,一定會引發二次傷害的………………再說了,要和別人的話,人家也不想要結過的,更何況還流過,誰還知道能不能生?醫生現在沒把話說死,但是給了保守建議,我認為不如……”
那些話語斷斷續續地飄進耳裏。淩衍之聽不下去了,他將自己的眼神放空,從外人看來就像是一個被挖空了瓤的壞掉的水果;然後他突然撐動輪椅,朝外頭滑過去。陽光和新鮮的空氣能讓人感覺好一點。樊澍不知道去哪裏了,他突然這樣想,這種想法把他自己嚇了一跳。
隔壁的調解室的門口有個麵色蒼白的年輕人靠著牆站著,渾身肉眼可見地發抖不止。看到有人從他麵前經過時便忍不住投來求救般的目光,開裂的嘴唇微微翕動,朝他發出一個短促的音節來。淩衍之輕蔑地瞥了他一眼——是他最討厭的OMEGA類型——把視線移開,腳步也沒停下。他看不上這種OMEGA,打心眼裏鄙夷,甚至有些覺得惡心:那人身上帶著重到糜爛的香水味,就好像要掩飾什麽內在的腐敗一樣。
突然,那扇調解室的門猛地打開,一個高大的男人像頭牛似的從裏頭衝出,一把拎起小雞一般的OMEGA,拽著他的頭發向外猛拖。“你說我什麽?!你對別人說我什麽!?”他邊拖邊吼,那個瘦小的家夥立刻被拖行了好幾米,似乎是被嚇懵了一樣拚命嘶叫掙紮,兩人糾纏做團,剛好一頭撞到淩衍之身上;淩衍之完全沒防備,整個輪椅都被掀翻倒過去,剩下輪子在空中呼呼打轉。這下被一撞三人都摔出一截,後麵人才呼啦啦湧上來跟著大呼小叫地把施暴者拉開。
淩衍之疼得幾乎暈厥,他上次從樓上跳下來摔骨裂的幾個地方才剛剛長些起色,這下子被撞出輪椅,在地上翻了幾圈才停下,一時間眼冒金星、天旋地轉,連喊一聲都發不出來,更別提試著撐起身子;那個陌生的高大ALPHA朝著地上被他拖得像死狗一樣的OMEGA大吼大叫:“我就敢打死你,怎麽樣?當誰的麵我都敢!你會找協理會了不起啊,好得很,長本事了,以為自己是什麽東西,不怕**了我把你扔街上讓千萬**去!除了我,還有誰會要你?你離啊!”他兩隻胳膊被法警鉗製,但仍然奮起踢了仿佛蝦米般蜷縮在地上的人一腳;那個OMEGA瑟縮成一團,但仍然伸手去拽他褲腳,“……我錯了,我錯了……老公,我們回家……回家……”
旁邊的協理員皺眉,一臉冷漠地問:“你不告他了?”
看熱鬧的人在周圍大呼小叫,沒人上前來扶他一把。淩衍之感覺自己摔到了腦袋,胳膊鑽心地疼,但他爬不起來。
“啊,你。我看過你的手術記錄。你的***造形很完美,非常難得,成功的傑作。”
淩衍之被堵得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金鱗子的古怪他早有耳聞,也算遠遠見過,可輪到自己才有切身體會。淩衍之知道自己的外貌一向是眾人注目的焦點,可這人卻記得他現在不斷流血的該死的下墜又疼痛的***;隻有這個人知道他剖開了是個什麽樣的。他突然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恐慌。
金鱗子有些無聊地查看完了數據,把監測板放回原處。“為什麽要騙人?”
“…………不好意思?”
“流產。你不是墜樓導致的流產。”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墜樓之前你就已經出現先兆流產的症狀了。嗯,也不是因為脫水和拘禁。你身上、脖頸都沒有捆綁的舊傷,骨骼也沒有磨損。一看就不是長期經受繩縛**的對象。”
他不去管淩衍之,隻是自顧自地說,好像在推導一道數學公式、論證命題:“那你為什麽要故意偽裝成**家暴,把責任推給你丈夫?……我猜你在那天早些時候,都還並不知道自己懷孕了。而你流產的原因,正是因為你在持續違法服用避孕藥品……”
淩衍之定定地看著他,細薄的唇線抿做一處,突然嫣然一笑:“金教授的腦洞夠大,半夜給我講故事來了。就算這故事是真的,我何必把自己摔成這樣?差一點都要死了啊。”
“因為如果被人發現你服藥避孕,那就是牢獄之災,強製執行了;而且是殺嬰,不是流產。”金鱗子平平地答,“還有,看這成分像是米非司酮,藥房不可能出售給你,你從哪裏來的?”
“教授,你一定哪裏搞錯了。”淩衍之針鋒相對地說,臉上的溫柔有點掛不住了,“時間不早了,我要睡了,不如明天再說吧。”
“我明天沒有空。”金鱗子毫不客氣地說道,“我不是來給你定罪的,淩先生,我隻是個科學家,想找個人給我做樣本,我不關心你作為個體的選擇,隻關心選擇背後的原因。我這裏有你送進醫院當天的血藥濃度,如果我把它交給警方,你就會麵臨指控。……你如果想明白了, 淩晨4點前我都在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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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鱗子的實驗室在醫院頂層,當然,隻是他眾多實驗室的其中之一。特殊材質製成的感應門隔絕了醫院特有的消毒水氣味,一走進頂層的安全閥區,令人煩躁的智能檢測聲響就像那些無機質的掃描光線一樣,將你裏裏外外地窺探一遍。
金鱗子坐在實驗室當中,無數藍色的數據光圈的全息投影圍繞著他,像是一些藍色的蝴蝶。一切的光線為了適應他的視線而進行了調整,顯得柔和而低明度,仿佛泡在宇宙的黎明當中。
監控和智能AI提示他,他的客人到了。一個自己把自己摔瘸來偽裝成流產的OMEGA,不是他這段時間接觸到的第一個自殘及殺嬰的OMEGA,甚至也不是最嚴重的。他麵前的數據庫裏擺著同類型的534起案件。但如果解決不好這個,可能他在倫理推進會主席的換屆選舉上會失敗,而那樣的話,複活派和新自然派就會迫不及待地聯合上位,他為整個ABO係統所付出的所有辛苦說不定都會一夕東流。
當然,這些到目前為止都和淩衍之沒有什麽關係。金鱗子會撥出自己寶貴的十分鍾和他會麵,是因為他其實記得這個人。能讓他記得的人不多,其中OMEGA就更稀少了。他在感應門打開的幾乎同時說道:“你是512號。”
“??什麽?”
淩衍之一頭霧水。他坐著電動輪椅來的,這麽高級的輪椅顯然不是他的,所有的路程好像能夠被自動識別那樣一路設定著過來,像某種未來科技。他也曾經和金鱗子在同一個團隊短暫地工作過,但那時候他的工作區域不是這樣的,那裏總是人頭湧動,因為金鱗子視力的缺陷,他至少同時需要三名以上的助手。而現在這裏到處充斥著無機質的孤獨,像一個繭房,而他在這裏作蛹。
OMEGA必須答應金鱗子的邀約,因為根本沒得選擇。這家夥是個冷血的自大狂,大概是那種會覺得世界都得圍著他轉的中二病。不過話說回來,他的確已經讓人類違反幾千萬年的繁衍定律、繞著他的想法開始繁衍了,想必覺得宇宙繞著他轉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金鱗子把數據鏈條隔空撥向淩衍之那一邊。“你不是唯一一個這麽做的人。流產,偽造意外事故,甚至殺死已經出生的嬰兒,有記錄的在今年年內你已經是第512號。”
淩衍之倒是不怕他。“不是說好不給我定罪的嗎?這就算蓋棺定論了?”
金鱗子頭也不抬:“我隻是陳述事實。”
淩衍之歪了歪腦袋。“事實是家暴,虐待,拘禁,以及長時間的冷暴力,或者還有什麽別的你能加上的詞?”
“你不講實話,我們是沒法合作的。”金鱗子點了點麵前的屏幕,“我建議就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了。和你不同,我的時間非常寶貴。”
“好吧,既然你都已經認定你知道的就是事實了,那你還要聽什麽實話?”
“我想知道你的計劃。”
淩衍之一愣。“計劃?”
“你故意營造出這樣一件具有極端話題性的事件,打算利用媒體輿論脅迫你的ALPHA和你離婚。我想知道如果你成功離婚之後,你的下一步計劃是什麽。”
OMEGA好整以暇地笑了:“您之前還說我是因為害怕被發現服用違禁藥品避孕所以偽造跳樓流產呢,這下我怎麽又成了有預謀有計劃的了?”
金鱗子忙著別的事,好像隻是分出十分之一的精力在聽他講話。“……我這麽說吧。你盤算著利用媒體不會有結果的,明天記者就會撤了;事情都不準報道,全壓下去。你的案子甚至提不到正式法庭上,估計調解一下當作家庭糾紛結了,然後你就得回家去養傷。如果你丈夫真如你所言是個人渣,那你隻能自認倒黴,就繼續湊合著過下去吧。反正你不是故意流產的,那這邊治好了之後,還可以給他再生——啊,”科學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露出了今天自見麵來的第一個表情,“這眼神不是很好麽,一直都藏著也挺累的吧。”
“真有512個案例的話您找我做什麽啊,”淩衍之收起了那副溫柔可人、人畜無害的模樣,挑起一邊眉角,露出些收斂在笑容底下的骨刺出來。“我的人生這麽慘烈,說得淺薄點與您無關,說得廣泛點又都是拜您所賜,所以,金教授——你身為一個ALPHA在半夜三更要我一個陌生OMEGA孤身來你的實驗室,到底是想讓我說什麽?”
“陌生嗎?”金鱗子停了停,雙手交叉,一個談判的姿勢。“你原本過得挺好的,淩衍之,我記得你,我們在同一個項目組裏待過……我這有你的資料。你原本在研究女性免疫缺損的項目組裏,後來被調配來ABO定級項目組。”
淩衍之頓了頓。“難為您還記得,我以為你當真隻記得我的子宮造影呢。”
“那個是我開玩笑的。”
金鱗子會開玩笑,天都要塌下來了,淩衍之翻了個白眼,“那組裏有幾百號人呢。我當時隻是個學生,你不記得很正常。”
“為什麽不做了?”
“我成了OMEGA,全文完。”淩衍之平靜地說,“還有別的原因嗎?”
金鱗子皺了皺眉。
“記錄上不是這麽寫的。你退出的時候ABO製度還在理論測試階段,離施行還有一大截。那上麵寫著——”
“——寫著我因為暴力行為被降級,是的,我知道。那已經是很委婉的說法了。為了顧及——我猜——整個團隊的麵子,尤其是您的麵子。作為一個萬眾矚目的救世主,您在那個階段可不能染上任何汙點。”
“實際上呢?”
“實際上,”淩衍之回想著當初,已經遺忘很久的回憶一點點浮出水麵,久違的滋味攏上心頭,讓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慢慢地笑起來,“我殺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