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脫軌車輪
樊澍那邊應付著上級的電話,他原本跟的案子被迫中斷,頂頭上司在電話裏破口大罵,說他連個O都擺不平,結果居然還得動用關係給他搞定記者。“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你說連個OMEGA都能把你放手裏捏扁捶圓的,讓你跟重要的案子怎麽放心你怎麽調查別人?”上司恨鐵不成鋼怒斥一通,最後終於總結陳詞,“好在最近政策收緊,正好要嚴控AO矛盾這塊,我讓新聞部去給各大媒體通個氣,他們就不敢炒作了。你趕緊解決,先調解了把人領回家,關上門來解決,再讓協理會派人來搞一搞什麽情感谘詢。要不要我派局裏穩定部的心理谘詢給你?總之迅速給我搞定!”
接著穀豐收一身疲憊地回來了,看見樊澍想問又不敢問的眼神就一陣心煩,“你那個O是不是曾經受過什麽傷害?我是說心理這塊的?比如有什麽反社會傾向啦,創傷後遺症之類的?”
樊澍隻好說:“我不知道。”
“他肯定是在演戲,隻是周圍人都給他演得相信了,哇,他的律師,OMEGA協理會的義工,都一副要給他赴湯蹈火的模樣,把我當犯人一樣看哪。他鐵了心要跟你離,如果他說得都是真的那還真有點道理,我幾乎都要信了你就是那個絕世大人渣,怎麽辦吧。”
樊澍也不知道了,他想了想領導的囑咐,一時煩躁得心灰意冷:“他想離嗎?離就離吧。”
“大哥,不能離啊!婚姻關係是你最後一道能逼他現原形的保障了!你一答應離,不是坐實了你心虛嗎?你沒虐待他你答應什麽??要離也是要你先告他惡意墮胎,再申請判決,當真撕破臉,得你提出來。你現在就告,我給你寫訴狀去。”
樊澍隻得拉住他:“別啊,上麵交代了,我還在任務中,不能鬧大的——”
他不說還好,一說穀豐收氣得渾身的肉都在抖:“你也知道你不能鬧大啊!他現在就在想把事情鬧大你沒明白?你以為離婚就能解決了嗎?萬一媒體曝光,你工作怎麽辦?我猜他和你有仇,就是要搞你,也許他是你曾經查的案子裏的哪個對家派來專門幹你的。”
他把一袋子啤酒重重都摜在桌上,自己打開一罐咕嘟嘟全灌下去。樊澍也陪了一罐,他搖晃著瓶身,開始用職業思維把自己割出去來看問題,“可這案子不知道原委沒法查啊。鬧大了對他有什麽好處?OMEGA在這方麵受到的傷害更深。”
“你根本不懂這些OMEGA都是怎麽變態的,別去懂,也不想懂,他們就不想好好過日子,總覺得好像全世界都虧欠了他們似的。是,男人原本不該生孩子,這不是沒辦法嘛?總要有人去做吧?女人都沒了,還眼睜睜看著人類滅絕不成?就像誰他媽想去服兵役了,誰他媽想去打仗了,號子一響,還不是得往上衝?義務!分工!就那麽難理解嗎!”
樊澍默然無語,兩個人你來我往,連個下酒菜都沒有地就這麽喝了不少;穀豐收緩了一口氣,按住了樊澍的手,壓低了聲音:“你要問動機,私下裏說吧,我有一個很不留情麵的想法。……最近殺嬰太多了。我們事務所案件都堆成山。隻是按著不給說而已。”
樊澍想起上司說的政策收緊,矛盾激化。他們幹這行的,自然十分敏感。“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這問題可就說來話長…………動物世界裏,別的雄性也會把闖入他們領地的其他雄性的子嗣吃掉。獅子會把自己親戚兄弟的子嗣也殺掉。男人也是雄性,也是動物嘛……有的就是不能容忍別人的種留下來。我一直以為人類至少是個文明的、有道德的物種,我們可以區別於野獸,我們的確區別了幾千年。後來發現女人都死了我們就他媽的瘋了,好像一天天退回原始社會。整個車輪像是脫軌了。你有沒有這麽覺得?”
律師長長地歎了口氣。
“中學那會兒,必須要加入派係,爭搶‘女人’來決定學校裏的階層地位,不加入都不行,會喪失作為‘男人’的尊嚴,然後你也會被分為‘女人’。我以為進了社會就會好呢,結果,他們給這類人貼上標簽,讓他們去當OMEGA!嘭!解決了問題,然後問題解決了。”穀豐收聲音大起來,說得激昂,“我原本還同情這群OMEGA來著。我當時也在抗議強製分級的條幅上簽過名;但是後來我想通了:沒辦法的辦法。現在來看呢?我覺得這ABO定級挺對的,OMEGA的基因也許的確不值得被選擇,事實證明他們都是一群人渣——人渣!”他突然灼灼地看著樊澍,“我看出來了,你一點也不驚訝。你肯定已經經手過相關的案子吧?——別,等等,我知道你不能說。我就猜一猜。你不可能沒經手過。”
樊澍點了點頭。他知道他醉了;他自己也有點醉了,關於這個曾經被壓進心底的問題如今隨著酒嗝和胃酸泛上表麵。為了當一個ALPHA他也曾竭盡全力,成功了之後也挺恍惚:為什麽是我?他並不自認優秀,在分級後隻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不是慶幸自己成為了一個ALPHA,隻是慶幸自己免除了天然的歧視、植入手術、還有許許多多隨之而來的麻煩。他忍不住問:“那假如換過來呢?如果是我們被分為OMEGA,難道這一切會好嗎?”
桌子那頭沉默了;很久以後,穀豐收含混不清地說:“至少我不會把肚裏的孩子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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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豐收醉得在桌上打鼾,樊澍換了件不顯眼的衣服,從消防通道下到車庫,繞道隔壁別墅的花園裏,再單手翻出院牆。他好歹正職是國家安全局的隱形特工,躲開記者們粗劣的偵查圍堵輕車熟路。隻是心裏頭無論如何繞不過去,職業習慣也使然,還是想要當麵和淩衍之問個清楚。穀豐收不準他單獨去見,淩衍之那邊也一樣不願見他,他就想出這麽個法子來。
摸進醫院也沒有難度。裝作自己是急診病人,再混進更衣室裏換一件白大褂,稍稍把頭發撥成偏分,架上黑框眼鏡,他的氣質就完全變了。走進病房時,剛好和義工擦肩而過。那個協理會義工好心地叮囑:“醫生,他又好像有點發熱了,還有點暈眩惡心。”他說完就急匆匆地下班了,好像生怕醫生留他下來幫忙似的。
樊澍站在門前,看著病床上的人瘦削得過分的背影,又四下環顧了一圈:沒有其他人。難道連遠方親戚也沒有嗎?半夜都沒有人來陪床?他懷疑過淩衍之出軌,但顯然並沒有人在工薪時間之外照顧他。他收斂氣息,一不小心就在門外看了好一會,沒有人發覺他。
過了一陣子淩衍之艱難地挪動腿腳,單手撐著從床上坐起來,似乎想要全憑自己的力量挪上旁邊的輪椅。他瘦削的身子在寬大的病號服下晃蕩著,像是風中搖擺的藤蔓,手臂艱難地撐著一點點挪動。
樊澍下意識三兩步過去扶住他,將他抱進輪椅裏。淩衍之抬頭說謝謝,兩人的目光對上了,一時都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好像現在才開始尷尬也遲了。
半晌,還是淩衍之打破沉默,跟兩人間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笑道:“正好你來了,幫我上一趟廁所吧,總是麻煩護士和義工我也不好意思。”
樊澍點點頭,推著輪椅去病房的衛生間,再把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似的OMEGA抱下來,讓他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臂環過自己的脖頸,再用髖骨抵住他的身子的重量,極其親密的姿勢。這讓樊澍莫名升起一股奇怪的不適應感,他想著其他的時候淩衍之會怎麽處理這件事,那個義工是不是也這麽碰他?但要說是嫉妒,倒有些小題大做了。
淩衍之倒是自然,似乎是因為這些日子他都是這樣過來的,他另一隻手打著石膏,也不方便動作,對樊澍說:“幫我脫褲子啊。”他這麽說的時候微微扭頭過來,柔軟的發絲細膩地擦過臉側,帶起一陣麻癢的觸感;眼角微微地揚起,畫裏的人一樣、描著尖銳的刺,又像是撒嬌。
樊澍問:“我是不是還得幫你扶著?”
他們也算老夫老妻了,計較這點也沒什麽意義。他就這麽一問,還是麻利地扒了褲子,替他掏出來;人靠在他身上,身子有些微微顫抖,不知道是在怕還是在疼。樊澍替他揩拭時看到紙巾上洇濕出淡紅的痕跡,還是忍不住一愣,想明白的時候突然有些僵在那兒,半晌才擠出聲音問:“要多久才能好啊?”
淩衍之沒答,指了指旁邊的一次性內褲,樊澍卻說“你站著怎麽穿”,將他一把抱起來,也不用再坐輪椅了,直接送回床上,躺好了再替他慢慢地換,柔軟的織物漫過腳踝。
淩衍之說:“樊澍,我知道你想問什麽。律師和公證人員不在場的情況下,我什麽都不會跟你說的。”
樊澍頓了頓。“我不是……興師問罪來的,也沒指望你說什麽,我隻是想不明白。”
淩衍之似乎打定主意不回話,於是樊澍說:“總之我們祖上三代應該沒有仇吧?”
淩衍之忍著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如果想和我離婚,想和別人結婚,我能理解……”
淩衍之忍無可忍地笑起來。“這都能理解?你也真是個奇葩。”
“但是你沒必要把自己弄成這樣,我們也可以完全不用——”
“你他媽的根本什麽都不明白。”淩衍之突然說,樊澍愣住了,因為他從沒聽過淩衍之說過髒話。但OMEGA立刻換了一種虛假的、糖霜似的語氣:“不過沒關係的,我也不明白。隻不過你從現在才開始不明白,而我從五年前起就不明白了……不對,也許是十年前……十五年前……二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