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周盡歡記不清自己是怎麽走出醫院的,他的腦子裏就像被人塞了一團濕透了的棉花,脹得什麽都想不了。但他還記得剛存完錢,必須回去把存單交給岑老板,否則岑老板該擔心的。
他就這麽渾渾噩噩的回到了茶樓,盡管心裏難受的厲害也沒有表現出來,依舊用笑臉麵對每一個人。直到晚市結束,茶樓的門都關上了,他才踩著朦朧的月色往家走去。
快到家樓下的時候,他看到了一輛熟悉的汽車停在路邊。
那車牌號是霍恒的,他不知道霍恒是在車上還是在家門口等他,但他現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霍恒。他往回走,繞了好幾條巷子都不知道可以去哪裏,直到一家做小炒的店鋪前。門口的炒鍋裏正做著醬香小龍蝦,這個味道讓他想起了在天津的第一個晚上。
老板正忙得熱火朝天,抬頭看到他駐足在門前便招呼他進去坐,說今天的小龍蝦可肥美了,不嚐一定會後悔的。
他回頭看了眼已經什麽都看不到的巷子,跟老板進去了。
店裏坐了好幾桌客人,那些人都是住在附近的,穿著簡樸,吃相粗俗又狼吞虎咽,蝦殼子掉的滿地都是。他尋了邊角的一張桌子坐下,點了兩斤小龍蝦和一瓶白酒。
這種店的白酒都是廉價貨,口感遠不如“龍鼎天”賣的金桂酒甘香醇厚。但是周盡歡現在就想喝酒,在老板把小龍蝦端上來之前,他已經喝掉一壺了。
他點的小龍蝦是麻辣的,這家店雖小,味道還是不錯的。隻是看著這盆小龍蝦,他想起了霍恒幫他剝殼的畫麵。現在想想那個人寵起他來真是無微不至,可這樣的寵在那時候是一勺甜到心裏的蜜糖,到了眼下就隻剩滿嘴的苦澀了。
他麻木的剝著殼,聽旁邊兩桌喝大了的老爺們在吹牛,才剝了幾隻就看到門口進來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
那女人穿著洗舊的花棉襖,一手護著肚子一手摁著腰,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
周盡歡的視線在看到她的時候就不動了。那女人在店裏環視一圈,徑直走向他旁邊的那一桌,對著正在吹牛的男人道:“死鬼,都幾點了,三個娃都睡了你還不回家!”
被她拍了的男人轉頭一看,頓時顧不得吹牛了,把手上的湯汁一擦就扶住女人,賠笑道:“哎喲你瞅我這喝多了忘了時間了,媳婦兒,咱現在就回家啊。”
他說罷就要走,另兩個酒友站起來挽留。他看了眼媳婦兒的臉色直擺手,指著媳婦兒那七八個月大的肚子道:“不行的,她夜裏起身翻身都難,我得陪著。以後等生了咱們再喝!”
周盡歡看著他們出去,另外兩個人坐了下來,其中一個歎道:“阿三家這都生第四個了,他家那環境以後怎麽養哦?”
另一個把杯中的酒喝完了才道:“你以為他想啊?他那個老娘多看重男孫,他媳婦兒生了三胎都是女娃,可不得繼續生嗎!”
這兩人唏噓不已,周盡歡則拿毛巾擦幹淨手指上的醬汁,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剛才的男人扶著女人的畫麵讓他想起了霍恒在醫院扶起黃曉曉的一幕,剛看到的時候他滿心的震驚與憤怒,現在卻隻剩悲涼和無奈了。
他真的是氣昏頭了,怎麽就忘了當初霍丞悔婚便是因為他已經不能再生了。
霍恒肯定是清楚他不可能再被霍家接受,才和黃曉曉結婚又有了孩子。霍恒應該是像他之前猜測的那樣,沒有打算娶他,但是想和他在一起。
這無疑是當前境況下最好的解決辦法,可他接受不了。
這樣沒名沒分的跟著霍恒,然後看別的女人與霍恒成親生孩子,他真的要這樣作踐自己嗎?
盤子裏還剩下一大半的小龍蝦,他卻再沒有胃口了,拿起酒壺直接對著嘴灌了起來。喝完了又叫老板再上,不知不覺就喝掉了三壺多,等到店裏差不多要打烊的時候,他已經趴在桌上不動了。
老板搖著他的肩膀,說已經很晚了,店裏要打烊了,請他結賬離開。
他隻好撐著桌子站起來,掏錢給老板。老板說他給多了,翻了零錢不夠找給他,就又往他手裏塞了壺酒。
他喝的暈頭轉向的,老板把他扶到門口去,問他一個人走行不行?他大著舌頭說沒事,舉起酒壺又開始喝了。
老板目送他離開,見他走了沒幾步就撞到牆上去了,隻好追出來扶他。他癱坐在地上,也不知有沒有聽清老板的話,隻一個勁的擺手,就知道喝酒。
老板開了十幾年的夜宵店,像他這樣明擺著是買醉的客人真是見的太多了。也沒那麽多的同情心,見他沒什麽問題就回去收拾了。
周盡歡靠在土牆邊上,把那壺酒喝得底朝天才停下,睜著迷蒙的眼睛去看頭頂的月光。
那月亮比平時看到的都大,而且不知道為什麽有兩個。他看著眼暈,索性又閉上了眼睛。
冬天夜裏寒涼,他喝了一肚子白酒,又是坐在背風的一麵,倒沒覺得冷。不過睡了一會兒他就被憋醒了,想尿。
他撐著牆站起來,想要分辨家的方向在哪。可他住的地方是一大片窮人的居所,每條巷子都差不多,縱橫相交彎彎繞繞的。白天興許還能認清,眼下已經半夜了,路燈隔著老遠才有一盞,根本看不到遠處。
他頭暈的厲害,隻好憑著感覺去走,轉了幾條巷子後,不但沒看到人影,連流浪狗都沒有。他不知道走到哪了,隻是越來越急,腿腳也酸,一個踉蹌就絆倒了。
他的腰最怕摔了,好在這次摔是正麵著地的,雖然摔的想吐,但腰一點事都沒有。
他撐著地麵站起來,手心的傷口壓到了,一陣鑽心的痛傳進了腦子裏。他的喉嚨一酸,眼前就有點模糊了。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正想著再找回家的方向,就看到對角巷子裏有一扇亮著燈的門。他扶著牆過去,發現是家還沒有關門的雜貨鋪。
老板正在卸貨,聽他打聽廁所,便說這附近的公廁要繞挺遠。看他臉色紅紅的,似乎很急的樣子,老板就把他帶到了店鋪後麵的廁所去上了。
解決完以後他整個人都放鬆了,他想謝謝老板,就在店裏買了瓶燒酒。
臨走的時候他跟老板問了路,出來後照著老板說的走,結果還是沒找到家在哪。他實在是走不動了,就在路邊一輛三輪板車上坐下,靠著車上的貨物休息。
他不知道霍恒是不是已經走了,但想到自己現在的處境,心裏就有彌漫著無法壓抑的悲痛。
他拔開燒酒的蓋子,又像灌水一樣的猛灌了起來。他喝的急,就算被嗆到了也不肯停,等那瓶燒酒見底了,他才鬆開手,又去看頭頂的月亮。
今晚的夜色真美啊,月亮都有好幾個,明晃晃的重疊在了一起,真是耀眼。
他也不知盯了多久,直到眼睛酸痛的再也撐不住了才緩緩的闔上,困意也徹底的襲上了腦海。
他就這麽躺在板車上睡著了,空的玻璃酒瓶掉在了地上,咕嚕嚕的滾到了路中間,沒多久就被一輛汽車的車燈照亮了。
霍恒開著車到處找他,找的心急火燎,還去茶樓吵醒了已經睡覺的岑老板夫婦。
岑老板說周盡歡一早就回去了,霍恒又問他平時會去哪裏,岑老板說他沒有消遣的地兒,下了工都是直接回家的。不過岑老板提醒了霍恒,他這兩天狀態不好,心裏像是有事,剛才在店裏也沒吃晚飯,就喝了一點酒。
聽說他喝酒了,霍恒更焦慮了。問岑老板他平時有沒有去哪裏喝酒的習慣,岑老板搖著頭說不知道。倒是一旁的老板娘提醒了一句:“你要不去他住的那地方找找,那邊有很多做夜宵的店都是能吃酒的。我倒是聽盡歡說過,他偶爾會去那種地方喝兩杯。”
霍恒謝過他們,開著車便回到那片地區找了起來。
那邊的路霍恒也不熟,遇到汽車開不進去的巷子,霍恒就隻能下車去找。耽擱了兩個多小時才終於找到了他。
看到板車上睡著的人時,霍恒那一直懸著的心才落了回去。他趕緊過去,才剛走到周盡歡身邊就聞到了一陣很濃的酒氣。他把周盡歡扶在懷裏,拍了拍周盡歡的臉:“歡, 醒醒,是我。”
周盡歡的身子軟綿綿的陷在霍恒懷裏,手和臉都凍冰涼了。霍恒叫了好幾聲他都沒反應,霍恒又試了下他額頭的溫度,確定沒有發燒便抱起他放進後座的椅子上,把車開回他家去。
到的時候才發現院子的大門已經落鎖了,霍恒又拐去最近的飯店開了個房間。等把他放到床上後,摸了摸他的手,依舊是涼冰冰的。霍恒怕他會凍病了,便去浴室放了一缸熱水,又出來把他的衣服脫了,抱著他躺進了浴缸裏。
在脫衣服的時候,霍恒有過猶豫的,最後還是給他留了一條內褲。
周盡歡的內褲是淺色的四角褲,被水浸濕後,原本寬鬆的布料就緊貼在了身上。
霍恒的喉結滑動了下,逼著自己不要亂想,先顧著他的情況。
霍恒在周盡歡的頭下麵墊了一塊幹毛巾,又擰了一把濕毛巾去擦他的臉。熱乎乎的毛巾在他的額頭和臉蛋上摸過,最後停在了眼睛上。
他的眼睛有點腫,霍恒想給他熱敷一下,沒想到這麽一貼,再加上熱水的浸泡,居然讓他舒服的醒了過來。
他今晚喝了太多酒,早就神誌不清了,加上剛才又在做夢,就憑著本能動了動。
浴缸裏很滑,他一動就把脖子下麵的毛巾蹭歪了,人也往下滑了一截。霍恒趕緊抱住他,把他又往上提了提。
周盡歡的鼻腔裏發出無意識的呻吟,他以為自己還在那個美夢裏,所以在眼前恢複光亮的時候也沒有反應過來,隻是看到了一個模糊的人影。
那個人的嘴唇動了動,他仿佛聽到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一個“歡”字。
還小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什麽含義。後來長大了,讀的書多了,他便明白“盡歡與盡欣”是什麽意思了。
那是爹娘對他們的希望,一輩子歡欣,一輩子無憂無慮。
可曾經期盼的一輩子在那一場大火的焚燒之下蕩然無存。他們的爹娘沒了,家也沒了,再也不可能歡欣了。
周盡歡抬起酸軟的手臂去摸霍恒的臉,那個人的模樣他依舊是看不清的,但在他的心裏卻浮現出一副麵孔來。
是那個最近對他特別好,比爹娘待他還無微不至的男人。
他的腦子渾渾噩噩的,記不清現在是什麽時候,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不過包圍著身體的熱水以及周圍朦朧的暖光讓他以為是天津住的那個飯店的房間。
他軟著聲道:“你回來了?”
霍恒被他撒嬌一樣的望著,那雙眼睛雖然倒映著自己的模樣,卻沒有神采。霍恒便知道他這是醉的分不清了,摟著他的背,在他耳畔問道:“我是誰?”
周盡歡軟軟的笑了,帶著鼻音的熱氣鑽進了霍恒的耳朵裏,像一根尾羽,騷的人心癢的不行。
“你是李先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