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窗簾一半被雨水打得濕透,窗外, 一輪彎月如鉤。淒淒的芒從那一輪彎彎的月亮中透出來, 一隻黑貓自垃圾桶旁躥過, 發出淒厲的叫聲。


  室內, 一片狼藉。一個麵皮白皙的青年跪倒在一張沙發旁,用手捂著顯然已經紅腫的麵頰, 不甘而哀傷地瞪著他對麵的男人。


  男人高大的身軀一半隱在陰影裏, 一半沐浴在燈光下。


  商崇禮麵色亦是好不到哪裏去, 冷凝著一張麵孔, 方才用力的那隻手,指節微微發青;方晉倒在一旁,月白高領襯衣的領子已經歪了, 因他的手已捂住了臉,且此時跪倒的姿勢難堪又難看, 他整個人的氣息便更顯出一股向下的挫失感。


  “你為了他打我?那個賤人?!”方晉冷笑一聲,甚至牙齒咬得格格響, 他心態幾乎已經全盤崩掉, 胸口憋悶得似馬上便要爆炸。他氣什麽?氣商崇禮——


  氣商崇禮在他尚生著病的時候出去路邊撚野花吃, 氣商崇禮明明同他說的好好的會原諒他、繼續照顧他, 結果這般快便如此殘忍而惡心的食言而肥!


  商崇禮,他昨晚出軌了, 在他們正式結婚還不到一周時間的昨晚!


  出軌的是個長相秀氣白淨的男孩,名字尚且不知,但長得同那謝靈喬倒有幾分相似, 尤其是鼻子嘴巴,還有眼睛底下的那顆痣……還是方晉親眼撞破的。


  他所指的賤人,便是商崇禮出軌的男孩。


  “你要知道,按照婚前協議,婚後無論我做什麽你都是管不著的。”商崇禮冷冷道,也是撕破了臉。


  ——他們如今雖然已經正式領證結婚,婚前卻簽了協議,那協議物質條件上沒虧待方晉,於道德上的有些條件卻是寬鬆得不平等,雖未明文來述,實際上哪怕是婚後商崇禮給方晉戴上一頂頂綠帽,方晉也是沒法說出個“沒道理”三個字的。


  方晉此前哪知道商崇禮真會做出這種事,他撞破現場以後直接氣得理智全無,一個巴掌就對著那男孩甩了上去,當場就撕了起來,回來以後他還想要商崇禮給個說法,結果商崇禮呢,不願意同他多說,反手就打了他。他現在捂著臉跪在地上,一條落魄的狗似的,若是從前的他哪能想到今天。


  “商崇禮,你真是好……”


  方晉氣得極處,居然笑了起來,笑得嘲諷又涼意深深,眼角夾著譏諷的光。也不知諷的是對方,還是自己。


  窗外依舊風雨不歇,雨點猛烈地敲打著這個本就不寧靜的夜,夜色漆黑如墨,零星的幾點慘白的燈光墜在樓下郊區黑暗的世界裏。


  空氣裏,血腥味兒彌漫,又是冰冷又是灼人。


  “我好得很!看看你如今這潑婦樣子!”商崇禮劍眉倒豎,撇下這一句,不再看方晉一眼,轉了身便自此處離去。


  方晉仍然頹唐地跪在地上,一個脫力,向後跌坐下去。


  毫無疑問,他們婚後的日子是不快樂的,雖然兩個人真正的在一起了,且締結了共度餘生的契約,但兩人終究是離了心,既是離了心,若又沒有絕好的合適的辦法及時補救起來,感情終究是隔了一層裂縫,終將滑向更深的深淵。


  且他們之間離心的緣由,可並非簡簡單單的小矛盾——商崇禮已經不相信他的品行,而他不相信商崇禮的心。


  或許……從很久以前,他們兩人便是彼此不信任對方的,但又已然習慣了對對方情深如許的樣子,那麽,是誰的出現,戳碎了這一層說不上究竟是不是偽裝的表皮?


  在倉庫綁架那件事過後,商崇禮仍然願意與方晉領證,而後加快進度舉行婚禮,其實也並非對方晉的愛。甚至商崇禮生怕出了什麽變故似的,草草的就辦了這個婚禮——當然,方晉是沒有獲罪進監獄的,因為謝靈喬並未追責,而且商崇禮又動用了人脈。


  而現在,出來了的方晉,他開心嗎?何談開心快樂!


  方晉胸口劇烈起伏,臉色一會黑一會紅,他一個沒忍住,抄起手邊造型圓潤的落地燈,猛地砸下去。


  碎片一地,光也暗了下去。室內的其他燈光倒是還好,但更透出一種完好的諷刺。


  ——這就是他們的婚姻,他們的婚後生活。嗬。


  ——————————————


  “我的水晶一樣的蘿卜呢?”


  廚房裏,蒸鍋上尚冒著熱氣,謝靈喬一邊掀起蓋子,一邊打著電話——


  等掀開以後,發現裏麵原本他要蒸的菜譜上說的bling~bling~的蘿卜塊塊塌方了,成了失敗的癟塊塊,而不是他想做的五顏六色的漂亮蘿卜。


  他茫然地跟電話那邊的商禹廷說著,聲音裏的小委屈快要溢出來似的。——是的,根本就沒怎麽學會做飯的謝靈喬他又心血來潮的對各種尋常食材下起了稀奇古怪的手,但是,果然失敗了。


  “嗯?失敗了嗎?拍一張過來。”謝靈喬聽見商禹廷在電話那邊說。


  “好。”謝靈喬應著,拿過手機對著做失敗了的蘿卜塊塊拍上一張,用微信發過去。


  嗯,果然慘不忍睹,就像一群醜孩子。


  “它們依然是成功的蘿卜塊塊,你做的很棒。”商禹廷發了語音,他的聲音在這短短的幾秒鍾內傳遞過來,如同響在謝靈喬耳畔,一種熨帖的柔和。


  是嗎?很棒?

  謝靈喬把自己拍過去的圖點開,放大,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覺得它們果然像是沒那麽難看了。他歪了歪腦袋,也發語音過去,“那好吧。”


  於是果斷不再為蘿卜這件事而糾結。


  既然研究做飯還是失敗了,那就先不做了吧。反正又不急於一時。


  他決定自己先去玩,等著商禹廷晚上回來吃飯。


  商禹廷比之前更忙碌了,自從上次謝靈喬被綁架險些出事,商禹廷較之從前更加收斂了心性,在忙一些謝靈喬不大懂的工作;除此以外,還給少年派了專人保護。


  但不管是多忙,商禹廷每天晚上總會按時回家,而後給謝靈喬做飯,處理剩下的工作時也將謝靈喬抱在腿上,然後兩人穿著睡衣一起看電影,流離的光線就打在他們的麵龐上;或者一起去侍弄謝靈喬養的花;再或者,帶謝靈喬出去玩,或者幹脆什麽也不做,商禹廷在黑暗裏靜靜地擁抱著謝靈喬,彼此體溫相遞。


  所以日常的生活,便是這樣一日一日的流動過去。前夫這種生物,已然與其心愛的人結了婚,那麽就不必再與他糾纏下去,大家,從此各自走向各自的道路就好。


  秋意甚濃時,這座城市也像是瘦了一截似的。謝靈喬戴上了圍巾,穿上了灰綠色格子大衣,別人這麽穿像紳士,他這麽穿像個小王子。


  但當他換了這樣的秋裝時,原本該與他從此毫無幹係的人,卻突然的過來攪擾他正常的生活。


  是在一個周末,他在會展中心等商禹廷一起聽一場先前已預約好的音樂會時,恰好碰見了與幾個大腹便便的男人行至此地的商崇禮。


  當時商崇禮遠遠的看著他,也隻是遠遠的看著,神情似是蠢蠢欲動,望著他的眼神複雜極了,但終究是什麽都沒做,甚至沒有踏出越線的一步。


  謝靈喬不知道商崇禮這些時日以來是如何的思念他,如何在深夜裏與方晉兩厭,如何對各項事務陷入一團亂麻似的公司感到心力交瘁,而後仔細地觀摩之前謝靈喬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開始一遍遍的懷念一個叫做謝靈喬的少年。


  但商崇禮畢竟早多少年前便已經是成年人,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則不能,他心裏也是清楚的,雖然許多時候,他以為是清楚,其實仍是不清楚。


  不然,何以在曾經幾百個日日夜夜裏對少年不聞不問,而後又用一張離婚證結束了兩人之間在法律上十分親密的關係,換來的是他與方晉的糾纏磋磨著在一起,而婚後的日子顯然很快的磨滅了這個願意原諒白月光的不完美的老男人對在一起後的幻想——


  他發現,自己接受不了這種不完美,而方晉越是熟悉越是放鬆越是暴露得更明顯的那種令他實在喜歡不起來的性格,一點點將他的舊情人濾鏡磨光;當他為正事又忙又累又焦灼時,方晉還要同他胡攪蠻纏,用一種陰森森的眼神看著他。


  從夏天到秋天,足以使他與方晉兩人彼此膩煩。但畢竟用了這麽多時間、精力成本兩人才在一起,而且對彼此還有一定不願放棄的精神或物質訴求,離婚又都是不願意的,於是隻好這麽將就著在一起。


  於是,這個老男人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心頭火熱的回憶起謝靈喬來了,謝靈喬簡直成了雲端的仙子,飄飄然如風如柳,看一眼便能救蹉跎眾生於暫時的苦難之中。


  總之,一切又美好又飄忽又區別於吃喝拉撒吵架撕臉的凡俗眾人的詞匯,他都願意往謝靈喬身上堆,直成了變相的深夜再回首憶往昔時心頭作痛的精神寄托。


  ——多麽可愛的追不回的男孩子啊。


  但下一瞬,可愛的男孩子謝靈喬因為撞見他,一愣,轉身就要背對著他。


  商崇禮以為謝靈喬要躲著他離開此地,也不知哪裏來的一股衝動湧上大腦,他也不管身邊幾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了,拔腿就要去追謝靈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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