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早上起來時尚晴空萬裏,一轉眼卻又下起了碎石粒子一般的雨, 劈裏啪啦, 從路旁的芭蕉葉上滾落, 摔到地麵上, 發出斷斷續續的慘叫聲。


  在遠處,雨絲又成了長長的銀線, 哀怨地晃蕩在素描一般的灰色天空中, 紅綠燈在暴雨中靜默, 路怒的司機捋著地中海頭皮隔空罵娘。


  堵車了, 這條路堵成了擠擠挨挨的沙盤。謝靈喬跟商禹廷就被堵在了這條路上。


  這大清早回商家的路程,真叫一個順利。


  謝靈喬坐在副駕駛上,稍稍側頭, 瞥向身旁的商禹廷,發現對方也是一臉隱隱的煩躁, 眉心蹙著。


  也是,天本就下著雨, 這樣的天氣, 人們的心情本就容易受影響, 再碰上堵車, 煩一煩是再正常不過了。


  謝靈喬看對方心情不好,便一隻手, 輕輕搭上對方臂彎處。


  他這樣一搭,商禹廷的神色便是一頓,小手搭他手臂上, 軟軟的,又縈著謝靈喬身上所特有的淡淡幹草香。有少年陪在他身旁,他不由地就冷靜了些,情緒這玩意兒,一靜也就能暫且的下來了。


  “冷不冷?”商禹廷轉眸,問謝靈喬,他的眸子已經平靜了許多,在麵對謝靈時,神色同麵對其他人總是不同的。


  謝靈喬搖搖頭,說不冷。他低下頭來時,黑色的碎發遮擋在額上,這個角度,顯得格外的溫順,小貓兒一般的。


  使人會聯想到他將要伸出粉色的肉墊去擊打誰。商禹廷光是看著,心裏就癢啊癢的,猶如真被肉爪給撓了一下,又一下。盡管謝靈喬說不冷,商禹廷還是把毯子蓋在了謝靈喬腿上。


  毯子蓋在腿上,比方才沒蓋時謝隱隱多了點暖。謝靈喬把一隻手放在上邊。


  雨絲連綿不斷,遠處峰巒如聚。這是座有山也有海的城市,可是夏天的暴雨一下起,同別的城市也沒什麽兩樣。


  雨霧在車窗玻璃上刮下很快便會消散去的痕跡,司機按下的喇叭聲方才響起一陣子,這會卻又淹死的鴨子一般不知掉到哪裏去了。


  謝靈喬安靜地坐在副駕駛,潔白的耳垂上幹幹淨淨,沒有耳洞,也沒有其他裝飾。商禹廷與他之前,隔了一個看起來很近的,又似乎隔了一層什麽東西的距離。


  或許隔的是一層紙。


  但即便隔了一層紙,也不妨礙商禹廷在腦海中浮想聯翩——因為今天,謝靈喬就要跟他爸離婚了。


  離婚啊,終於要離婚了。這是多麽棒的事情。不可否認,商禹廷心裏正按捺著一股詭異的興奮,那興奮正是來源於此。


  這能不能,成為一個斷層事件,成為捅破這層紙的助力呢?

  即便是不能,卻也已,足夠令人期待的了。


  堵車在一小時後結束。這一小時裏,商禹廷和謝靈喬在車裏等待著,隨便做點什麽消磨時間。時間也就這麽很快的過去了。


  重新上路後,因為沒有再堵車,回商家的路程就同從前沒什麽變化,時間花費的也差不多,很快就回去了。


  商家坐落於郊外的別墅區,謝靈喬上次在這裏時,還是大約一個月前。


  那時是以主人的身份,隻不過是個沒什麽話語權的主人。今天他來,卻是要同這個家的另一個主人徹底斬斷關係。


  下車以後,進入商家大門,商禹廷去停車,謝靈喬行至避雨的簷下等他。大雨仍未停歇,明明昨夜還覺得這座偏南方的城市的雨不會多麽粗獷,今兒這突如其來的大雨就打了謝靈喬的臉。


  這哪裏是不粗獷,夠狂了。


  簷下的謝靈喬,未伸出手掌去接雨,而是將一雙手縮在衣袋裏。天氣還是悶悶的,連雲都壓得很低。


  一個不美妙的天氣。天空就像是謝靈喬剛穿過來那天一樣的陰沉。那天,在房間裏,謝靈喬唯一的朋友杜鑫扶著他的肩膀,同他說:“離婚吧!離婚我就養你!”而今他果然在離婚,隻差簽一個字了。


  商禹廷停完車來找謝靈喬,和他一起進入一樓大廳。兩人並肩而行。


  謝靈喬本以為今天簽個字罷了,隻是他和商崇禮兩個人的事情,小場麵,誰知剛一進來,裏麵的人便多得將他差點嚇一跳。


  除了商崇禮,家裏的老大商衡、老五商玨、老七商軒、小女兒商靜,以及老三、老四,還有謝靈喬身旁的老二商禹廷,竟全都在場,齊齊聚在這裏。除了老六與方晉不在場。


  謝靈喬與商禹廷一進來,猶如自帶特效,這一群原本散落著坐著的人通通抬眸朝他們看過來。


  視線如同聚光燈,重點打在謝靈喬身上。——謝靈喬,今天的主角之一。


  “……”謝靈喬也沒有想到離個婚還這麽大陣仗,而且商崇禮也沒提前通知他。不過因為眼前也都算是熟人,且還真就是離個婚就好了,沒什麽好慌的。


  隻是,商玨根本沒有預料到會在這兒看見他。商玨錯愕地抬了眸,將一雙新月一般的眼直盯著謝靈喬。


  他,怎麽會在這兒?


  是的,商玨一眼就認出了謝靈喬,因為少年的一雙眼睛。一雙令商玨最先湧起悸動的眼睛。而此刻這悸動化為了“wtf?”的愕然——等等,商玨認出來了,這張臉……


  這張臉分明是他爹的老婆。他常年在外不回家,就見過對方一次,當時印象也並不深刻,而在外麵遇見謝靈喬的兩次對方都戴著口罩,他都沒認出來。此刻倒是認出來了。


  商玨風中淩亂了。


  他昨晚剛剛對謝靈喬心動,預備著如果下一次他們仍然相遇,那就說明上天注定,他便去追這個男孩子。


  性別算什麽,商玨本就不在乎這方麵,心裏喜歡就是喜歡了,可現在……這怎一個世事無常可言?商玨的手不知不覺地於身側握緊了,微微睜大了眸子,奇異而茫然地望著走進來的謝靈喬。


  謝靈喬的目光在掃過在場的人時,也是恰好掃到了他,於是目光也在他麵上停了一停,心中略略一震,下意識地咬住了唇瓣。——商玨的長相與這個家裏的人相似度最小,他亦未將對方身份往商家的人身上聯係。但左右隻是萍水相逢之人……


  商崇禮就坐在這些男人中間。身為一家之主,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麵部輪廓比這些最多二十出頭、小的則還沒成年的孩子們要成熟得多,風霜為他沉澱下陳年酒一般的氣息,看見謝靈喬走過來時,目光沉沉,卻在一瞬間鎖定了對方。


  鷹一般的目光。但叫人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麽。丈夫,今日以前,這個男人對於謝靈喬而言,便是這兩個很陌生的字。


  小女兒商靜坐在最左邊,一見著謝靈喬進來,立刻就站了起來,三步並兩步地跑到他身邊來,挽住他的手腕,很是親昵,“喬喬,是不是雨太大了不好走?”女孩連她二哥都忘了,上來就衝到謝靈喬身旁來,先關心謝靈喬。


  商崇禮餘光裏瞥到這一幕,不知怎的,覺得有一點刺眼。他這女兒從小就跟他們誰都不親近,更別說是他這個父親……但商崇禮的煩躁感,又似乎並不僅僅因為如此。


  重回故地,謝靈喬沒說話,他左手邊商禹廷,右手邊商靜,就這般在其餘眾人的目光中心,緩緩朝他們走來。


  明明這麽多人在場,一室卻靜得落針可聞。


  “汪汪汪!”驀地一聲犬吠破空而來,霎時打破這靜。空氣挖開,崩成碎片——一條蜷毛小狗,通身雪白,朝他們這邊搖搖晃晃地走來,它脖子上有條狗環,但沒有牽引繩。


  “白將軍!怎麽這麽不乖?”皮膚最黑、五官卻英挺的老四從沙發上猛地站起來,他嘴裏還叼著一根棒棒糖,朝被他稱作“白將軍”的小狗快步走去,看似隨意幾個手勢讓“白將軍”跟著他朝外走。原來這小狗是他養的。


  但也不知怎的,照往常白將軍該很聽老四的話,這一刻它卻不聽了,不僅不聽,還繼續汪汪叫著往謝靈喬身上撲——


  “!”謝靈喬立刻反應過來,身子往旁邊一轉,與此同時商禹廷也一展臂護住了他,並對老四低吼道:“幹什麽呢?!”


  老四當即截住白將軍,捏著它頸子、托著它身子將之抱起,並對商禹廷訕笑:“對不住啊二哥,我這不是沒想到白將軍會突然這樣!”


  他就一來湊熱鬧的,本來準備圍觀一場離婚大戲,誰知道他養的狗會突然來搗亂……他隻想看戲,可不想成為戲中人。


  商崇禮不耐煩地用手指屈起的指節敲了敲光可鑒人的桌麵;老大商衡從謝靈喬剛進來起,全副心神就都放在了對方身上,方才白將軍撲向謝靈喬時他瞳孔一縮,但沉住了氣。


  老四道完歉帶著小狗走了。謝靈喬與商禹廷終於坐下來,坐在這一大家子人中間。


  謝靈喬坐下來時,一雙眸子微垂,側臉安安靜靜。他以為就在這兒簽字,就等著把協議簽好然後趕緊走人,不欲久留,誰知商崇禮卻忽然說:“去書房。”


  是對謝靈喬說的。讓他跟他去書房。看樣子是要在單獨兩個人的時候簽字。


  嗯?去書房?謝靈喬略略訝然地抬眸,看向商崇禮。


  “爸……”


  “去書房幹什麽啊爸?”兒子和女兒紛紛問道。問的兒子是湊熱鬧的老四,女兒則是商靜,其他人則沒有急著問,但也都在關注著這邊,準確來說是關注著商崇禮與謝靈喬兩人。


  “你們當是遊玩嗎,一個個都跑過來?都滾回房去。”商崇禮蹙眉道,俊朗的麵龐上是父親的威嚴。原來他剛才一直不說,是因為剛才懶得說他們——這會一句話統統將他們都趕回去。


  誰知道這些孩子今天都發什麽瘋,他們老爹離個婚,一股腦地全圍過來,古裏古怪。


  他們又不是真小孩了,最小的也是高中生,怎麽,當這是逛遊樂場?


  不論家裏的兒子女兒們服不服氣,商崇禮這麽一說,明麵上大家誰也沒立刻反抗他。


  “真是的。”商靜低頭幾乎無聲地悄悄嘟囔著,顯是很不滿意於自己被趕回房,同時也對謝靈喬表示擔憂。——誰知道喬喬單獨和她爸在一塊會出什麽事,她爸脾氣又不好。


  她依然化著妝,不過臉上的妝淡了很多,底妝也清透,沒有原先看著那麽社會氣、妖豔了。


  幾個兒子神色各異,不過誰也沒有突然衝起來。


  兒子們各自心懷鬼胎地回房,女兒眼巴巴地望著謝靈喬的背影,一股強烈的不服氣湧上心頭。


  謝靈喬被商崇禮帶著往樓上書房走。


  書房很快就到了。將門一關,這書房裏邊就剩下謝靈喬與商崇禮兩人。


  但是外邊麽……


  悄無聲息的,幾個人沿著樓梯已然慢慢爬上來,卻原來恰恰就是商崇禮的幾個“乖巧”的兒女。


  除了老大商衡,隻要是今天到場的,其他幾人統統偷偷上來,偷偷把耳朵貼在這書門上——偷聽。有的是湊熱鬧,有的則就不是簡簡單單的湊熱鬧了。


  還別說,這一群年輕人,有男有女,長得還大都有點相似,顏值也高,做賊似的在這趴耳朵偷聽,場麵一度詭異又滑稽。


  靜……


  一門之隔。門內,謝靈喬既被商禹廷帶進來,兩人自是來幹正事的,當然不是來過家家的。


  “協議你看看,沒什麽問題的話就簽了。”商崇禮努努下巴,示意放在桌上的一份多張A4紙組成的文件。


  ——那便是離婚協議,徹底宣告他們這一段婚姻破裂的一個象征,同時也具有法律效益,方便分一分他們的財產。


  雖然,即使沒有這個象征,他們的婚姻也早已破裂。


  “嗯。”謝靈喬點了點頭,拿起這份協議,頓了頓,卻沒有立刻逐行逐行仔細看,而是用一雙暈了林霧一般的,微微濕潤的雙眸,看著商崇禮:

  “我想,問你一句話,最後一句……你愛過我嗎?”


  是有愛過的嗎?


  結婚以來也有幾百個日夜,聚少離多,商崇禮很少會回家,反而是在臨近離婚的時候,帶了另一個人,住回他們家裏。


  其實,早就該長大的。婚姻本就是大人的世界,隻要不是死了,該吞下的無奈與痛苦,是自己願意選擇的,那就得扛下去。


  不就是痛一點嗎,算什麽呢,比他疼的人多了去了,誰不是流著血流著淚殺了過去的自己然後撕裂著長大的……


  但還是會懷揣一點僥幸的天真,在青澀的年紀,愛一個比自己成熟得多閱曆豐富得多的男人,說是小孩子的胡鬧也罷,說是幼稚的向往傻兮兮的無效等待也好,就,還是會期待著,能被他愛著的男人,哪怕能夠珍視一點點。


  分一點點位置就好了啊……哪怕隻是再微不足道的一點,至少,證明他的等待,是有小小的意義的。


  謝靈喬望著商崇禮,一隻垂在身側,手指蜷縮著,問完這句話,默默地,帶著忐忑與期待,等一個答案。協議書被他緊緊攥在手心裏。


  商崇禮不知謝靈喬怎麽會突然這樣問,他心中既詫異,又不以為然,嗤笑:“沒有。你瘋了?”


  嘴角幾分諷刺。一個輕飄飄的、冷冰冰的徹底否定。


  他原本不該這般粗糙的態度對待謝靈喬的,但不知為何,當對方時隔數十天重新站到他麵前,他心中莫名的掀起了一股動蕩的情緒。


  這情緒脫出綱外,不應當存在。他於是對謝靈喬態度更加沒法平靜下來。


  “好,我知道了。”謝靈喬輕輕吸了吸鼻子,他鼻頭一陣發酸,但仍微仰著頭,對商崇禮露出一個微微隱含淚光的笑容,如落雪一般的美麗,輕聲道:

  “那麽,再見了。從今往後,不會再等了。”


  不會再等……


  商崇禮緊蹙著眉,心上忽然湧上一股不安。


  謝靈喬重新低下頭來,側過身子,看起來是在仔細地看協議書內容,實際上……


  少年猛鬆一口氣。


  ——他就是想試一下揣摩下原身的情緒,演一演看看好不好玩,誰想到差點把他給演哭了。


  不好玩。下次不想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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