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半年後。


  崆峒山,奇峰聳立, 雲海縹緲。


  一場大雪過後, 漫山遍野的白。


  一個少年坐在榻上, 擁著被子, 似乎很是畏寒,即使是在室內, 頭上亦戴著絨帽。屋內有地暖, 本已溫暖如春, 卻又生了炭火, 窗前一隻汝窯瓶中盛了支開得正好的臘梅。


  梅花清冷豔麗,紙窗前映了這花兒的影,又是一年冬。


  這少年便是謝靈喬。


  謝靈喬近日昏睡的時候多, 清醒的時候少,現下已是未時, 他剛剛從沉睡中蘇醒過來,坐起身子, 朦朦朧朧地揉著眼睛, 潑墨般的長發一縷垂散在肩頭, 察覺到寒意, 下意識地便縮回了手,擁緊繡了金線的錦被。


  他如今身在崆峒, 沈令的家。


  “喬喬,”恰在此時,沈令清朗的聲音從屏風外傳來。


  謝靈喬轉過頭去, 便見肩闊腿長的少年身影打繪了遠山的屏風後轉出來,的確是沈令。沈令見了謝靈喬乖乖坐在榻上,尚帶了點迷糊的模樣,彎唇笑著,笑意暖融融的,他行至榻旁,坐下,扶了扶謝靈喬肩膀,柔聲道:“怎麽不多睡會?”


  謝靈喬輕輕搖搖頭,“睡夠了,累。”曾幾何時,他竟連睡覺都會覺得乏累。


  沈令聽了這句話,眸子深處劃過一抹哀傷,又快速掩去,仍然笑著,好似全然無事發生。


  “那我給你念話本故事。”沈令語氣輕快,“接著上次的。”


  “嗯。”


  謝靈喬點點頭,看沈令對他笑著,便也回以一個笑容,麵色微微蒼白的少年,這樣一笑,唇邊似多了一絲豔麗,孱弱而美麗,較之梅花,要更惹人生憐。


  沈令便翻出上次念到一半的民間話本,坐在謝靈喬身旁,一句一句、溫柔緩慢地念起來。


  念故事的節奏剛剛好,聲音亦悅耳,謝靈喬聽著,身心亦放鬆,並不覺得難受。


  在這個時候,他的思緒飄遠了,跑神間,回想起半年前,在鑄劍山莊那短暫的一段時間所遇的紛亂事情來——


  其時月教,也即是邪教教主薛曉東與劍聖決鬥,其緣由還是林花夫人後來告知於他,無非是因二十年前花夢影的死而起,兩個都深愛於她的男子,時隔二十年,終於要作一個了斷。


  花夢影為護劍聖而香消玉殞;劍聖從此消沉,月教教主更是難以釋懷。月教近年來欲侵占蠶食中原勢力,值決鬥之際,趁機便可將前來競選劍聖傳人的各大門派後起之秀們扼殺個七七八八。


  隻是月教教主未曾想到,本以為是單方麵屠殺,怎料多了謝靈喬這個變數。


  謝靈喬不幸被淬毒暗器所傷,當場昏暈,風隱橋衝上前來替謝靈喬檢查傷勢,查出暗器所淬之毒根本無法可解,且極為陰毒,原本身為月教左護法的風隱橋驚怒悲痛之下當即不管不顧叛出月教,與幾乎發狂的沈令合力對付起月教眾人,而那誤傷謝靈喬、麵容妖嬈的男子更是被打得傷勢慘重。


  那一戰,月教節節敗退,最終正道諸人險勝。


  可是謝靈喬身中之毒,終究無法可解,注定是活不久了。至於能再活兩月、半年亦或是一年,並無多大區別。


  謝靈喬也懂醫,他知曉自己身子骨是個什麽樣。在最後的這段日子,他想完成與沈令的約定,於是告別風隱橋,與沈令回了崆峒。


  自打回到崆峒後,謝靈喬再也未同風隱橋聯係過,哪怕書信的隻言片語亦無,他本就欲離開風隱橋的,如今也算是隨了願。


  思緒回籠,謝靈喬恰好聽到沈令念到一段前朝野史裏的故事,另附一句詩:

  “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用沈令少年人的聲音低緩地將詩句慢慢道出,每一個字都好似帶了別樣意味似的。


  謝靈喬聽了,眨眨眼,困惑道:“思念,真會那般漫長麽?”


  沈令的目光落在謝靈喬麵龐上,他看得這樣認真,好像要將對方每一個細微的地方都給牢牢記住,他頓了頓,恍然輕聲道:

  “嗯,很漫長。”就像,謝靈喬離開的那幾年,他每每回憶起對方時。


  謝靈喬忽然被一陣困意擊倒,眼皮子沉重起來,身子亦疲倦,他捏著被角,“我又困了……”


  “睡吧。”沈令微笑了一下,似乎很自然地小心地扶著謝靈喬躺下,為對方掖好被角。


  待謝靈喬躺進被窩裏,困倦地闔上眼皮後,沈令眼眶卻微紅,他的手從被上緩緩離開,卻又忍不住撫了撫謝靈喬散落在頸側的一縷發。


  謝靈喬的精神頭,這時已是一天不如一天。


  冬愈深,他便愈發畏寒,又半個月後,他已是大半時間都縮在榻上昏睡,即使地暖再旺亦手腳冰涼,沈令便想盡了法子為他取暖,夜間常緊緊抱著他不撒手。


  崆峒有一個負責灑掃的老奴,臉醜,臉上生的全是麻子,像是千瘡百孔的蛇皮袋子,但他待謝靈喬很好,時常來看望謝靈喬,也會在謝靈喬屋裏的侍女忙不開時主動來頂替。


  老奴照顧起謝靈喬來,比起侍女,甚至沈令都要更細心。因而半年下來,謝靈喬是記著了對方的。


  有一日夜間,謝靈喬染了風寒,蜷在榻上顫抖不已,沈令被父親派去山下辦事尚未歸來,謝靈喬意識模糊間,被一雙溫暖的大手覆在額上,待天亮時,他風寒奇異般的好了,而昨夜之事也已記不清。


  這一日,天光大好,是個冬日裏難得溫暖的大晴天。


  謝靈喬近日精神頭亦好了些,沈令便將他自榻上打橫抱起,抱到院子裏曬太陽。


  他被抱出來時,太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身上,四肢都舒服得似要伸展開。雲朵軟軟地飄在碧藍的天空之上,崆峒的奇麗景色由遠至近地映入眼簾。


  沈令將他抱到竹榻上,榻上已鋪了兩層獸皮,但沈令仍是怕謝靈喬冷,於是自己坐下來,將謝靈喬放在自己腿上,將披了厚厚披風的謝靈喬抱著,兩條手臂錮在對方腰上。


  “喬喬。”沈令近來總愛喊謝靈喬名字,一聲一聲輕輕的喊,好像怎麽也喊不夠似的,此時亦然。


  “嗯?”謝靈喬應道,微微抬起頭來,對著沈令露出一個眼兒彎彎如新月的笑。因他這幾日精神好了些,麵龐亦神采煥發,紅潤又好看,笑容亦多了幾分活力。


  “待你身體好了,我們去瓊英島折桃花,好嗎?”沈令凝望著謝靈喬的笑顏。


  謝靈喬笑得這樣活力的模樣,沈令已有一兩個月未曾見到,很是難得。而謝靈喬這個眼兒彎彎的樣子,溫柔而恍惚,一如初見,讓沈令的心都軟了一角。


  “瓊英島……好啊。”謝靈喬點點下巴,雖然身上仍沒什麽力氣,聲音亦小,“那裏的桃花應該很漂亮。”


  “還要去揚州,揚州春時遊人多,入夏後卻也不失趣味。你若是嫌吵,我倆便夏天去。”


  沈令輕撫著謝靈喬長發。即使是再孱弱的時候,謝靈喬亦有一頭瀑布般的長發,烏黑而柔順。


  “那就夏天去。”謝靈喬微眯著眼,感受著日光暖暖曬於背脊。烏黑的長發襯著他漂亮得雌雄莫辨的臉龐。


  沈令又說了些什麽,大都是對未來的憧憬,那些一字一句描繪出的未來,好似一筆一筆點染出的美好畫卷,爛漫又明麗。


  溫暖自由得叫人心慌。


  謝靈喬聽著聽著,起先默默附和,後來,困意爬上來,趴在對方肩頭,微闔了眼,任由自己慢慢睡去。


  他覺得很困很困了,他想,就睡一會兒吧。


  崆峒山冬季的朗朗晴日,雲卷雲舒,枝頭皚皚白雪融化著、閃著晶瑩亮光,一切都是鬆快的、安定的。


  沈令再低頭時,看見謝靈喬在他懷裏,不動了。


  “喬喬……”沈令聲音打著顫,他握住謝靈喬的手時,感到對方的手亦已冰涼僵硬。


  謝靈喬的呼吸是悄無聲息地逝去的,在聽著沈令訴說那些有趣的、明亮的未來時。


  沒有未來了。


  沈令雙手顫抖不止,緊緊抱著已沒了呼吸的謝靈喬,麵白如紙,瞳孔中滿是驚惶與絕望。


  謝靈喬的身體,活人的溫度亦沒了。


  原來近幾日謝靈喬麵色紅潤,不過是回光返照。


  “喬喬——!”


  沈令抱著謝靈喬,低低地、沙啞至極地吼了一聲,猶如黑夜裏見不到光明的籠中困獸。


  他淚如雨下。


  有些人的愛情,就如青春一般好笑。


  好比撕碎了的書籍,枯萎了的花兒,

  死掉的貓,追不回來,也永遠得不到。


  沈令與謝靈喬所坐的竹榻後,不遠處,一株粗壯的、不知已栽種於此多少年的老槐樹下,立了一個佝僂著作奴仆打扮的老頭。


  槐樹枝頭落滿積雪,老奴靜靜地望著兩人,一言不發。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轉過身,僵著的手揭下臉上的一層皮,這皮卻原來是人.皮麵具,而麵具下的臉,清俊而年輕,分明是,風隱橋。


  他化作麻臉老奴守了謝靈喬半年,今日,倒是見了對方最後一麵。


  他的眸中一片空洞,空洞後,又透出一股孩童一般的迷茫。


  ——————————————


  “報——”


  月教偏殿,一個一身黑衣的男子從殿外快速向內跑進,到得一人跟前,俯身行禮,禮剛行不到一半,便被打斷,那人急道:

  “快說!”


  被稟報的人亦是個男子,男子長了一張妖嬈而精致的臉,隱隱帶著股邪氣。他便是月教天勝堂堂主,殷淩。


  “那少年在崆峒山上,昨日已逝世……”


  “……你胡說什麽,再探!”殷淩聽了“逝世”二字,瞳孔緊縮,猛地瞪了手下一眼,大手一揮,遙指崆峒山方向。


  手下嘴唇蠕動,但沒敢反抗殷淩命令,即使心中疑惑不已也隻得先行告退,繼續去探。


  可那貌美綺麗的少年,分明的確是死在了昨日的崆峒山上。


  手下退出去後,殿中浸入一派壓抑的寂靜。殷淩麵色少見地慌亂起來,緊皺著眉,心情怎一個複雜難言。


  ——逝世?


  謝靈喬,死了?


  殷淩曾經設想過許多種光明正大地重逢謝靈喬後的發展,譬如謀得少年的心之後再如何如何,卻從未預料過這一種,這徹底斷絕設想的後來的一種。


  他在約四年前,那個冬季,奉命追殺沈令時,初次見到被沈令抱在懷裏保護的謝靈喬。


  彼時,驚慌間的少年,清秀眉眼襯在刀光劍影之下,一瞬間便俘獲了他心神。


  他覺得漂亮極了,一麵惡劣地將少年的發絲扯下來玩,一麵讚少年美麗。


  那時候謝靈喬瞪了他一眼,他回到教中後,仍然記著這一眼。謝靈喬之於他的吸引,大約正是從那時起,他覺得好玩,便繼續在暗地裏觀察謝靈喬。


  殷淩最擅收集情報信息,也擅暗殺,他這幾年裏都在收集謝靈喬的信息與動向,每隔幾月便會親自去看一看少年,卻從不光明正大,而是偷窺,時而翻窗。


  而謝靈喬這幾年的動向,他可謂了如指掌,包括對方與沈令、風隱橋的糾纏,甚至換身體。


  殷淩覺得謝靈喬就是個妖精變的,因而怪力亂神的事他都在對方身上看見了,但他並不覺得可怕,反而覺著愈發好玩。


  就是這一份好玩,叫他暗暗關注謝靈喬到如今。亦,愈來愈嫉妒沈令、風隱橋這二人……這嫉妒不知從何時而起,等察覺後他也並不打算收斂,風隱橋在教中位高權重,不好動,他便趁那天混戰時偷襲沈令。


  誰知,卻誤傷了謝靈喬。


  可以說,謝靈喬,正是他殺死的。


  “……謝靈喬。”殷淩無意識地念著這個名字,仍然全然無法相信叫著這個名字的、妖精一般的少年,已經在昨日死去。


  他搖搖晃晃地向後跌倒,孤零零地坐在地上。


  謝靈喬之於他,原本以為並不多麽重要,隻是想獨占起來而已,而今時今日,當人逝去,他的心才痛起來。


  仿佛被生生挖走一塊,鮮血滴下來。


  謝靈喬的離開,於沈令而言,是第二場棄他而去的別離。


  第一次,是不告而別;這第二次,他在他懷裏,他親眼見著他離開。隻是這一次,是真正的一去不回。


  將謝靈喬親手安葬後,最初那段時間沈令異常消沉,他把自己關在謝靈喬生前所住的屋子裏關了整整一個月,關得人不人鬼不鬼。


  那一個月,他不說話,也不笑,瘋狂地畫關於謝靈喬的畫。他擅丹青,記憶裏謝靈喬的樣子又那樣的鮮活,因此作起畫來,靈氣較之以往更盛。


  可是再好的畫又有什麽用,畫上的人已不會再出現。


  “楓葉千枝複萬枝,江橋掩映日西斜。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謝靈喬曾問他,思念真會有詩裏的這般漫長麽,沈令說會。


  是真的會,思念本就如繭,如若解不開,便會將人纏得窒息而死。


  沈令在一個月後,似乎將這繭解開了。他從昏暗的屋子中出來,重見天日,勤勉習武、協助打理門派事務、下山行俠仗義,完成這些所有的事情,節奏似乎都同從前別無二致。


  他遇見更多的人、解決更多的事,武功進境更大,在江湖上的聲名亦愈來愈盛。不過短短四年時間,值推選新任武林盟主之際,他眾望所歸,做了新一任的武林盟主。


  又一年後,他蟄伏邪教月教,花了三個月時間,以一人之力將其大本營摧毀,將教主薛曉東頭顱割下,近二十年來為非作歹、草菅人命的月教,就此分崩離析,樹倒猢猻散,殘餘黨羽逃竄不知所終。


  兩年後,邊疆匈奴大舉進犯,屠城示威,生靈塗炭,存亡危急之時,沈令率武林各大門派,助本國將軍與敵寇血戰陽城,沈令一人於千軍萬馬中一箭力取敵帥首級,陽城之戰大勝。


  皇帝欲為沈令加官進爵,沈令未受,反而在數月後將武林盟主之位讓給一名年輕劍客,從此退隱江湖。


  人們不知,這位曾經傳說一般的俠客隱去了何處,茶樓酒館偶爾的閑談間會憶起這個名字,憶起那時間長河中名叫沈令的天才劍客、武林盟主、俠義之士,而後歸於一聲歎息。


  那是一個煙花般短暫絢爛的名字,十幾歲成名,二十幾歲退隱,好在,偶爾會有後人帶著崇敬感慨地憶起。


  沈令這一生未曾娶親,身邊更無蜂花彩蝶——他退隱後收養了一個小男孩,男孩的眉眼與謝靈喬有三分相似。


  男孩長到二十歲時,與一個溫柔似水的姑娘成親,成親前終於忍不住問了沈令一句:畫上的人是誰?沈令屋中有太多畫著謝靈喬的畫,每一幅都那樣傳神,且素來珍而重之。男孩撞見過沈令在紙上一筆一筆描繪畫上的人時的神情,宛如對待一個深愛的人。


  沈令一霎恍然,幾不可聞地、帶著綿長的思念,低語道:“喬喬。”


  叫喬喬,謝靈喬。


  風隱橋扮作麻臉老奴在崆峒悄悄守著謝靈喬守了半年,扶夏至冬,在那個晴空朗朗的日子,謝靈喬在沈令懷中咽氣,他在樹後看著。


  謝靈喬的墓前,他去敬了酒,而後在墓前枯坐了一日一夜。


  第二日天光大亮,晨曦灑向林間鬆石時,他方起身,離開。


  此後的風隱橋,開始遊曆天下,且一改從前行醫上的怪脾氣,積極治病救人,有時更會親自到鄉間為窮苦村民診治而不收診金。他救活救好的人愈來愈多,敬重感激他的人們真心奉他為神醫,讚他華佗再世,沒過多久,他的美名便揚於天下。


  不同於以往那個高高在上、令人捉摸不透的風神醫,後來的他,顯得可親可敬得多。


  陽城之戰,他為本國軍隊送去藥效極佳的金創藥,加速了沈令他們大勝敵寇的速度,減少了至少三成將士傷亡。


  遊曆天下十年後,風隱橋終於重回曾經與謝靈喬共同居住的山穀。


  彼時,又是一年春。穀中桃花飄零,順水東流。


  棄置了整整十年的庭院周遭已長滿荒草,那些草足有成年男子膝高,風隱橋穿過荒草,推開積灰的木門,在廢舊寂靜的廳堂中靜立,透過窗扉,遙遙看見又一個草長鶯飛的春天。


  十年前,有一個少年,烏黑的發用銀色的發帶束起,穿著嫩黃春衫,口中叫著先生先生朝他跑來,笑得無憂無慮,好似跳躍的小太陽。


  時間的洪流將許多人與事都衝淡了,但,此時此刻,於意識的模糊前,光影流轉,一切仿佛倒流回十年前……


  他將少年抱起來,細細替他擦汗,在梨樹下的竹椅上喂他吃鶯桃。


  一樹梨花,潔白勝雪,花瓣紛紛揚揚落下。


  風隱橋以為自己忘記了,卻未想到,原來不是忘記,而是時隔多年,依然銘刻於心。


  他那時開始盡心盡力地治病救人,也不過是因為,當初沒能救回他最歡喜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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