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這三日裏,那群大門派的弟子起初苦守院中, 之後退一步, 到大門外, 用木頭、破布搭了個露天小棚, 日夜就在那小棚裏等著,一副決計要風隱橋救他們, 否則便賴著不走的架勢——他們數日前與一夥神秘人動上手, 被折磨得傷勢奇詭慘重, 尋常醫者治不了, 隻有來求這聞名江湖的神醫風隱橋。然而風隱橋實在脾氣古怪,這兩年求上門來的病人沒見他出手救過幾個,此一群人怒罵無果, 隻有繼續賴在大門口。
三日後。
一盆清水被端進來,盆沿上搭著一條雪白的巾子, 銅鏡豎在案上,映出披散著長發的少年輪廓。
坐在銅鏡前的, 便是謝靈喬了。
銀月剛剛將一盆清水端進來, 擱在一旁, 正要帶謝靈喬去屏風後先行沐浴, 一見了銅鏡中映著的模糊的少年唇紅齒白的模樣,抬手去摸齒梳的動作緩了半拍, 待她摸到齒梳,又想起此時尚不是給少年梳發的時候,一時暗惱。
“走吧小九, 去沐浴。”銀月提醒道。
謝靈喬正對著銅鏡看自己,——實則他昨天白日裏已對著水缸中的清水將自己如今這副模樣看了一清二楚:洗幹淨臉、梳好頭發後,他發現這具身體同先前那具年齡相仿、長相也有兩分相似,不過一看便知不是同一個人;而這具身體,下巴上有一顆小痣,很淺、不明顯,在左嘴角靠下一點,並不難看,反而猶添稚氣可愛,而這張臉也比之前那張五官更精致,粉雕玉琢似娃娃。
他這身體原身本來就長得很不錯,銀月原來還開玩笑說可以去當個小白臉,那便不用做仆役了。
“好。”謝靈喬應道,從鏡前起身。
此時已是日落西山,餘暉灑在庭院中,夜幕即將降臨。待他沐浴完,便要送去風隱橋房中。
謝靈喬轉到屏風後,銀月將手探進去,試了試水溫,剛剛好,又將花瓣給灑了些進去,讓它們在上邊漂浮著,而後退出去,守在屏風外。
裏麵漸漸有窸窣聲、水聲響起。
銀月兩手交疊於腹部,自動腦補起畫麵來……突然一抬手,捂住鼻子,沒流鼻血吧……咳,還好沒有。
銀月今年十三歲,已經初具少女體態,遇事比尋常同齡人成熟,有些時候心性卻還介於孩子與少年之間。
她腦補的畫麵麽……嗯,不可說,不可說。
也不知為何,小九經曆完這一波事,她覺得這個小九看起來愈發的、愈發的好看,比如方才那散著發的模樣,又純又欲……她瞧著瞧著便忍不住失神。
唉,對方此刻正在木桶裏沐浴呢,聽聽這水聲……
嘖嘖。
她好恨自己不是個男人。她如果是個男人,一定立刻謝靈喬推倒在地,好生疼愛一番,叫他要哭不哭地眼角掛著淚珠求她——還有其他男人什麽事!
但她不是個男的,沒有辦法……可惜啊!
謝靈喬可不知銀月在外頭腦補什麽,他將自己清洗一遍後,隻泡了一會兒便出來了。花瓣什麽的,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銀月見他出來,表麵一本正經,舉止大方,在前麵領路,帶他去見風隱橋。
從被當做盜賊的那天起,至今整整三天,謝靈喬都未再見到風隱橋。聽說對方是去赴了一友人之約。
到得風隱橋房門前時,天剛剛擦黑,換了衣裳的謝靈喬站在門口。
“待會進去不要多話、不要亂看,隻聽先生吩咐,他要你怎樣你便怎樣就好。”銀月輕聲對謝靈喬提醒道,見謝靈喬點了頭,方轉身離去。
便就隻剩謝靈喬一人留在這裏。
院中植了一片竹,被木柵欄圍著,竹拔節而高,葉細長,當晚風悠然拂過,簌簌而響。夜空中,星子稀疏,一點兩點五六點,在深藍近墨的夜幕上欲落不落。
謝靈喬的衣角被風稍稍吹起,春日夜裏的涼意襲來。
草藥香經久不散,這時亦縈繞於鼻尖。窗紙上透出房內淡淡的光亮,而僅站在門前,卻什麽也看不見。
他並未停頓許久,隻是躊躇了大概兩眨眼的時間,便曲起手指,輕輕敲響房門。
篤篤。
須臾,門被從裏麵打開,風隱橋僅著中衣的頎長身影出現在他眼前。
風隱橋的視線在星夜前來的少年身上盤旋了一圈,那種銳利、惹人探究的光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是一貫的沉靜漠然,仿佛世事與他無關。
“先生。”謝靈喬學著其他人,乖乖地叫對方。他身上衣衫為了方便,穿得並不多,長發亦未束起,像是即將入睡的打扮,因剛沐浴過,身上還染了淡淡的花香,皮膚愈顯白皙。
臉龐隻有巴掌那般大,在夜裏,猶如一朵初綻的白色小花。不是女孩,卻比女孩要更撩人心弦。
風隱橋是第一次見謝靈喬洗淨臉、換好衣裳、打理了頭發的模樣,原先那個小九,卻並非謝靈喬。謝靈喬額頭上的傷痕、臉上的淤青與紅痕皆用了他開的藥,好的很快,已幾乎看不見狼狽模樣。
風隱橋側身,道,“進來吧。”
謝靈喬便依言進入房中來。
房中燭火通明,床榻一側的小幾上擺了一副收囊,是已打開了的,其間排列著二三十枚大小、粗細不一的金針。
謝靈喬站在房中,風隱橋坐在床榻之側一張椅上,兩人之間隔了半個人的距離。
“除去衣衫,躺下。”風隱橋一邊語氣淡淡道,一邊抬手去拿針。
謝靈喬倒是沒有多想,他來此之前,被銀月帶著又是沐浴又是換衣,潛意識裏便有了心理準備——
“是。”他點了點頭,一隻手摸在腰間係帶上。
燭火微微搖晃,又複平靜。
謝靈喬已然躺在榻上,雙腿並攏,手放在身側,手指下意識地蜷起。
第一根金針已紮在他頭頂天衝穴,疼卻是不疼,隻是麻麻的,而風隱橋坐在他身側,麵無表情,這令他產生一種自己便是任人擺布的小白鼠的恍惚感。
盡管,他的確正是風隱橋的小白鼠。
身上涼涼的,他略帶僵硬地這麽平躺著;反觀風隱橋,衣衫齊整,神態自然,麵對著這般的他並無特殊反應。
謝靈喬任由對方一根一根金針在自己身上落下,不知不覺閉起了眼。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他能感覺到對方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是慢慢移的,金針便隨著這視線刺進他皮膚裏。
起初他並未感覺不適,直到刺到腹部的穴位,謝靈喬的手立刻緊緊握成拳,臉上汗珠迅速浸出,他緊蹙著眉頭,沙啞出聲:“嗯……”
疼。
他終於感覺到令自己也很難忍受的疼痛。這比尋常受傷可要劇烈得多。
風隱橋手中的針卻仍繼續往裏刺,又慢慢進了半寸。
謝靈喬眼角浸出淚花,喉頭充血感衝撞而來,他睜開眼,抬起一隻手,抓住對方袖角,輕聲嗚咽:“先生,我疼……”
他一雙眼已濕漉漉。小手柔軟無骨,就這般扒拉著風隱橋的袖子,好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然而他抓住的並非救命稻草,而是施加給他疼痛的人。
他淚眼婆娑,圓潤的腳趾止不住地蜷縮著,原本白皙的皮膚都因疼痛而泛起一層淺淺的粉。
風隱橋施針的手,稍頓了頓,他眸子飛快地掠過一抹深色,但又似乎隻是平靜無波,他撚著這根針,注視著謝靈喬慘兮兮的小臉,道:“再叫一聲先生。”
謝靈喬不知對方為何要他如此,但情理之中,不過是叫一聲而已,他便紅著眼睛,叫道:“先生。”
聲音又軟又啞得不成樣子,渾似被壞人給欺負慘了。
風隱橋麵上分明沒甚表情,卻似乎透出一絲不知是不是錯覺的愉悅來。然他手中的針卻又繼續往裏進,緩慢地,疼痛持續,更不要說有半分減少。
謝靈喬生平第一次承受到這般痛楚,額際汗水密布,他立刻嗚咽著又叫了一聲:“先生……疼!”
風隱橋這才住手,金針停在那裏,暫且未再繼續深入。
謝靈喬默默喘著氣,平複呼吸,手指攥著被角。喘著喘著,他才緩過來。
而當他閉上眼時,感到自己汗濕的長發,被一隻大手按著,緩緩撫摸,又將遮住鎖骨的發絲撥開,撥至一邊。
似在安撫一般。
然而接下來,施針所帶來的痛楚卻並未因此而減少,隻是每次都結束得快得多,幾乎隻是一瞬間便已了。
待此次試針全部完成,謝靈喬渾身汗水淋漓,已然如同剛從水裏被撈上來的人兒。他臉色泛白,好容易心裏一鬆。
風隱橋將他先放在床榻這邊晾著,離開榻邊,走到桌旁,坐下看書。
燭火仍是明亮,坐著的風隱橋的剪影映在紗窗上,頗有幾分戲文中所述的意境。
“先生……”謝靈喬無意識地咬了咬唇。他不知道還要等多久,畢竟他就這般躺在這兒,身上還紮得跟刺蝟似的。
“再等上一個時辰,之後沐浴一次即可。”風隱橋看著手中的書,說道。側顏如玉。
也即是說,還要在此間一動也不能動地躺上一個時辰。
作者有話要說:這風先生有鬼畜傾向。
然而追喬喬火葬場不知他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