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當夜。


  星光暗淡下來。一個少年身影從榻上小心地、緩慢地爬下,踩在地上, 幾乎未發出任何聲響。


  他走到桌前, 以指尖做筆, 憑空畫了一會兒, 變出一張宣紙、一支狼毫筆來,他握筆熟練, 刷刷刷在紙上寫出幾行字。


  是給沈令寫的信, 開頭便是:“阿令親啟……”


  是的, 他在給沈令寫離別信。


  謝靈喬低頭寫了一會, 忍不住回頭,向正躺在榻上睡著,未被弄醒的沈令看去。


  光線昏暗, 他看不清沈令此刻的狀態,連寫信也是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薄月光。


  他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 甚至等不到他隨對方回到崆峒的那天。


  他這次的破體質實在是坑人,身為壁畫上的妖精, 仿佛很厲害似的, 可是又身負每七天便得攢足特定的那個人的在意, 攢不足便必死的設定, 一旦滿了便得去找下一個人……便似得靠旁人的肯定與珍惜才能活下去。


  他不懂這次的身份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既定條件……但既是如此,如今的確需快快離去才是。若是等到天亮, 當麵告別,謝靈喬又不知該如何同沈令解釋,又怕編個理由的話, 沈令不信,那必將更加麻煩……


  謝靈喬無聲歎了口氣,那氣息逸在深夜裏,有一點不可言說的悵惘湧上心頭——隻能再見了,阿令。


  此一去山長水遠,怕是再難相見。


  謝靈喬寫完這封信,墨跡未幹,他將它抖一抖,放在桌案上,隻帶了裝著點他在深山裏挖的草藥的包裹,輕輕推開門,又合上,連夜從此間離開。


  門被小心地打開時,夜風吹拂進來,那點打在皮膚上的涼意馬上又在門被重新合上時被阻擋在外。


  沈令尚在榻上睡著,萬事不知。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沈令朦朦朧朧間有點醒過來的意思,但還未到意識完全清醒的時候。他習慣性地去抱身側的謝靈喬,但手臂一伸,什麽都沒摸到。


  摸到的最多隻是空氣。


  沈令心中一悸,一股強烈的不安湧上心頭,他猛地睜開雙眼,坐起身,被子滑落,他身體繃緊如一根拉直的弦。——身側沒有人,唯有空氣。


  沈令麵色發白,立刻下得榻去,點燃一支蠟燭,蠟燭發出的光亮將整間屋子照亮,盡管光線仍非非常明亮,拿了它察看整間屋子的情況已是足夠。


  沈令秉燭環顧,發覺此間唯剩他一個,休說是床榻,便是小小角落裏都無謝靈喬的身影。


  沈令如墜深淵,通身冰涼,寒意宛如從每個毛孔中浸入。


  不見了、喬喬不見了……會不會是去上茅廁了?他胸中湧起微弱渺茫的一點希望,側目,卻注意到靠牆的桌案上那攤開的一張墨跡未幹透的紙。


  他三步並兩步快速走到桌前,抓起紙張,籍著燭光看上麵的字。


  謝靈喬的字寫得好看,毛筆字,並不算太工整,一眼望去卻飄逸落拓,觀賞性強。他在信上說謝謝沈令連月來對他的照顧,說這幾個月是一段難忘的旅程,還說沈令很勇敢且意氣風發……


  最後說,他有一件必須完成的事,須即刻動身,耽擱不得,約好的一起回崆峒,及讓沈令教他武功,卻是要失約了,他感到很抱歉……還讓沈令不要找他。


  沈令捏著這張紙,盯著紙上的字跡,眼睛發紅,猶似要將其盯出窟窿來。


  離開了……


  隻留一下一封信,寥寥幾語便丟下他離開了。


  那他是什麽呢,這幾個月的朝夕相處又是什麽呢?


  不是約定好一起回崆峒看奇花異草、去築劍山莊拜訪林花夫人麽?

  不是答應他會在崆峒多住些日子麽?

  如今倒好,甚至還未回到崆峒,人都跑了,還叫他不要找他……


  沈令捏著信,用力將之揉成一團,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眼尾已成赤紅,努力平複著不均勻的呼吸。


  今夜,謝靈喬唇上的清甜味道猶在,沈令隻要一閉眼便能回憶得清清楚楚。


  失約是嗎……


  丟下他,離開是嗎……


  “喬喬,如果讓我找到你……”沈令眸中,某種黑色的東西湧現,逐漸濃鬱起來,他壓抑地輕聲道:

  “那你可就,再也跑不掉了。”


  ————————————


  柳燈鎮上的福滿客棧來了一名十分清秀可人的小夥計,十五六歲模樣,白白嫩嫩,比鎮上林員外家的千金小姐還要好看討喜,水靈靈的大眼睛瞟誰一眼,誰便得酥了半邊身子。也因此,福滿客棧近日客似雲來——鎮上的大姑娘小媳婦,甚或某些好斷袖之風的,都為著來瞅一瞅這白嫩小夥計。


  客棧老板娘樂得牙不見眼,然而不到半個月,小夥計要辭工,老板娘急忙挽留,無果,隻得放人,不過又多給了一倍工錢,順便笑眯眯地捏了捏小夥計的屁股,把人嚇得一退三步遠。


  春寒料峭,山岡上小道坎坷不平,兼有降溫後的風吹來,一個白白淨淨的少年行走在道上,不禁以袖掩麵,打了個噴嚏。


  這便是辭工後的謝靈喬。


  他連夜離開笙黎族後,用帶的草藥賣了做盤纏,運氣好,草藥較為珍稀,於是接下來一整個月他用這盤纏向西行,然而一個月過完,盤纏花光,他便又在客棧裏打了近半個月工。


  可如今都辭工了,他也仍是沒找到那所謂的特定對象,走啊走,此刻便一個人走到了這山間小道上。


  人到底在哪呢……


  謝靈喬忍不住長歎口氣,忍著腹中饑餓與身上疲憊感。從三日前起,他便感到身子很不舒服,他有預感,若是再不找到那人,他怕是真有可能就在這幾天灰飛煙滅。


  盡管,他原本以為,一個月前他就會死掉的。不過,不論如何,還是得找新身份啊……


  謝靈喬繼續往前走,大約走了一刻鍾,瞧見一條波光粼粼的河,岸邊躺倒著一名布衣少年,一動不動,他走近一看,發覺少年已經死去,額角鮮血淋漓,似乎是鈍器所傷,似因死去時辰不多,屍體同活人並無多大區別。


  謝靈喬便從原本身軀中脫出,進入這步衣少年身體中去,借屍還魂。原本的身軀無知無覺地倒在地上,換了副殼子的謝靈喬瞥著它,心中油然而生一種古怪的感覺——就像脫身體外的自己看死後的自己一樣。


  他收拾收拾心情,沿河繼續走。然而還未走出半刻鍾,身後突然腳步聲淩亂,四名布衣男子從山坡上跑下,一道粗礪的男聲爆起,直震耳膜:“站住!我看這次你還往哪兒跑!”


  謝靈喬下意識地拔腿便跑,無奈細胳膊細腿瘦弱無力,沒跑出三丈遠便被四人逮住,架著胳膊給捉住就往回拖。


  謝靈喬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料想也是這具身體生前惹了什麽事,他於是忙問其中架著他左邊胳膊的一壯漢:“哥哥,我犯了什麽錯?”


  他在福滿客棧當快半個月小夥計,鎮日裏給客人們端茶倒水,每日接觸的人多了,老板娘就教他甜甜地喊客人哥哥姐姐大娘大叔之類,他每次一喊,客人都會很高興,這時便也喊壯漢作哥哥。


  這聲哥哥由他口中喊出,明明不刻意,卻莫名甜絲絲的,壯漢耳根一軟,心想這小九今兒倒是學了乖,可明明才犯的事竟就忘了,腦子真糊塗,便好心告訴他:

  “你偷了先生的醫書,等回去見到先生至少要斷條腿。”又忍不住補充道,“才偷就忘?你是裝傻還是真傻?”


  謝靈喬尷尬地抿唇笑笑,被幾人架著跟被擺弄的破爛娃娃似的,額頭還有血跡未幹的傷口,慘兮兮的。陽光落在他身上。


  壯漢也不知怎的,心裏一軟,鉗著他胳膊的手勁兒鬆了點,倒讓謝靈喬稍稍沒那麽難受了。


  轉過半座山頭,前方花香彌漫,綠草成蔭,是一處秀美幽靜的山穀,穀中矗立著一座古色古香的庭院。


  謝靈喬便被幾名壯漢押進穀中,又押著從庭院正門進去。


  穿過兩進廳堂,似是到了後院,謝靈喬遠遠地就看見院子裏橫七豎八地倒了一群身負刀刃兵器的人,有的斷了胳膊腿,有的麵龐黑紫可怖,有的身上插著箭矢流著血……唯有兩三個尚站立著的。


  這些人俱堵在一扇緊閉的房門前。


  謝靈喬被押過去,雙膝著地,跪在這扇門前,仍有兩名壯漢按著他,不叫他起身。


  謝靈喬額頭上疑似被鈍器弄傷的傷口尚在隱隱作痛,他對疼痛的忍耐力向來超乎常人,但還是有些不適,勉力忍耐著,一聲不吭,觀察情況。


  “待先生午睡起來再發落你,莫要亂動。”方才被謝靈喬喊哥哥的壯漢壓低聲音道,實則也是在提醒他。


  謝靈喬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


  這時,他旁邊那群瞧著傷勢慘重的人中卻有人不滿地叫了起來,衝著禁閉的房門:“風神醫,我們一行人已生生等了三個時辰,你便是華佗再世架子也不能這樣大吧?我昆侖派弟子立足武林,卻也不是什麽好招惹的阿貓阿狗!”


  又有幾人也跟著叫罵起來。這幾人並非都是昆侖派的,但的確也都出身大門派。


  便在此時,


  房門發出一聲輕響。


  一群人登時提起精神,死盯著房門,瞧模樣也確然是等了許久,等得耐心早已磨光。


  押著謝靈喬回來的幾名壯漢聽到這開門聲響卻縮了縮脖子,勾著頭,一副恐懼莫名的模樣。


  謝靈喬惑然地也將目光隨眾人一塊投在那房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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