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從謝靈喬的視角,能看見的便是沈令白皙而猶帶稚氣的側臉, 五官尚未完全長開, 但拔劍的動作利落有力, 將他擋在身後, 阻礙了一部分視線,也隔開了危險。


  當那夥人看清沈令的臉後二話不說攻上來, 沈令護著不會武功的謝靈喬在桌椅乒乓聲中揮劍與那些人打鬥起來。


  客棧一樓眾人已四散躲開或奔出去, 有的幹脆酒菜錢也渾水摸魚地不付了, 怎一個混亂可言。


  當!

  沈令一劍擋住那眼神極為明亮的女子射來的暗器, 挑開反彈至一旁木柱上,入柱三分,是一枚針, 針尾銀光閃爍。


  “休要小看姑奶奶這七星針!”女子飛身躍起,帶起一陣呼呼風聲, 一腳踩在桌上,眨眼間已逼離沈令與謝靈喬甚近, 十數枚暗器飛射過來, 謝靈喬被沈令牽著手臂彎腰躲開, 其餘暗器都被沈令用劍身擋住。


  謝靈喬這時候手無縛雞之力, 幫也幫不上忙,隻有小心地保護好自己, 被沈令帶著躲。


  他就貼著沈令後背,手臂被對方牽著,耳聽各類兵刃相接與桌椅倒塌的轟然聲響, 看見周圍景象有如鏡頭不停搖晃下的電影畫麵,頭也暈,身子也不太舒服,但勉力撐著——幫不上忙便算了,總不能還給人家拖後腿。


  沒成想那女子著實是個高手,逼得沈令勉強招架住她,而她那邊其餘人當然也不是吃幹飯的,刀槍棍棒一齊從各個方向朝他們襲來。


  謝靈喬被晃得胃裏正難受,眼前一花,就見一條鞭子凶猛地甩到他麵前來,差一點就甩上他的臉,他抿緊嘴巴,隻見鞭子打在一邊牆上,啪的一聲,竟將牆麵打出一道深深的裂痕,碎屑嘩啦墜地,足見其內力之深。


  難以想象人若被這鞭子打中是個什麽下場!

  這女子是邪教堂主,正是以鞭法揚名,被稱作凶煞柳三娘,乃江湖中遠近聞名的使鞭高手,且出手向來狠辣。


  若隻有沈令一人,尚可拚力一戰,可帶著個從沒習過武的謝靈喬,若於此硬拚下去,隻怕兩人都得葬身於此。


  “跟著我。”謝靈喬在頭昏腦漲間聽到沈令的聲音,沙啞低沉,然而奇異的在這個時候充滿了一種令人不由去相信去信任的力量,在對方看不見的角度,謝靈喬用力地點了下頭。


  兩人在圍攻間逃出客棧大門,身後一群人緊追猛趕。


  日頭高懸,街道上雞飛狗跳人仰馬翻,沈令帶著謝靈喬一路邊擋住各式飛來的暗器邊使輕功帶著謝靈喬飛身奔逃。


  在大街小巷間東繞西繞,兩人終於成功甩開那群人,躲在一處狹窄暗巷裏。


  巷深,磚縫裏亦生了青苔,不小心碰到便會一手濕滑如摸到血。周遭靜下來,難得的寂靜。


  謝靈喬手臂仍然被沈令握著,兩人緊緊貼牆站立,身子也挨在一處,隻能聽見彼此的克製的呼吸聲——或者說喘息。


  主要是謝靈喬的喘息聲,他這身體素質不行,何況又經曆了一番方才那般理解的運動,他不僅喘,還止不住地咳嗽起來,但又不敢出聲,隻能用手掌捂住嘴,悶咳。


  他睫毛都染得濕漉漉的,沾了水珠似的。


  沈令原本在觀察外邊情況,因兩人實在貼得太近,自然能聽到謝靈喬的悶咳聲,他轉過頭來,就看見對方眼睛濕濕的,用手捂著嘴巴連聲也不敢出的模樣。


  沈令一怔,右手無意識地抬起,朝向謝靈喬,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手指撚了撚手心,像在掙紮著什麽。


  恰在此時,謝靈喬也看向他,因手掌擋住,隻露出一雙如昨夜裏月光下初見一般的清澈雙眼——謝靈喬的眼神比剛從沉睡中醒來時少了一點淡淡的憂鬱,多了點活泛,但還是很幹淨很美,牽引著人們隨他一同躲進神秘的異度空間一般的美麗。


  沈令無意識地稍稍屏住呼吸,做賊般匆匆移開視線去,但原本牽著謝靈喬手臂的手動了動,改為繞到他後背處,一下一下,從上到下輕撫,是在替他順氣,順便安撫他的情緒。


  謝靈喬就感到後背被這樣撫著,好像小貓被順毛似的,感覺挺有趣的,同時不適感好似也減輕了些。


  沈令的手是沒幹過粗活的手,但打小便隨父親學武,日曬雨淋、摔打跌滾中練基本功,握兵器也握得久了,手心裏已長了一層粗糙的繭,觸在謝靈喬背上,因有衣衫羅布作阻隔,並不痛,反而有點麻麻的。


  “可以了……”


  過了一會兒,忍不住想要撓背的謝靈喬很小聲很小聲地同沈令道,“謝謝。”


  因為聲音太小,聽起來便如同軟乎乎小動物幼年時發出的叫聲似的,又似蒙在一層紗霧裏,模模糊糊的。


  “……嗯。”沈令僵硬地收回手,還是沒有看謝靈喬,渾身上下都快要寫滿“拘束”兩個大字。


  其實他本並不是個拘束的人,不知為何,從昨晚遇到謝靈喬開始,一與謝靈喬離得太近,他就渾身不太自在。


  他想看謝靈喬的眼睛,但若是真對視上了,耳朵便會發熱,就很奇怪。


  若說他討厭謝靈喬,那自然不是——他感激謝靈喬相救於他,且對於自己連累了對方感到愧疚,當遇到危險,他隻是一股腦兒想要保護好對方,最好不要教對方因為他而再受一丁點傷。


  這該是朋友吧。可是……就比如此刻,他聽到謝靈喬輕輕的呼吸聲,感到對方的溫度近在咫尺,哪怕不看對方,他還是會覺得不自在又奇怪得很……他長這麽大,爹娘都未曾對他說過人為什麽會有這種……這種反應。


  沈令呼出一口氣,卻也知此時不該胡思亂想。


  兩人躲過那群邪教中人的追殺,一路朝出城門的方向而去。此處位於中原,而崆峒距此路途甚為遙遠,哪怕是出得燁城後也至少要花上兩三月時間方可回到崆峒派。


  到得城門處,竟又見到方才那女子手裏握著鞭子與其餘人在人群中穿梭,看來是不抓住他們——尤其是沈令,誓不罷休。


  謝靈喬被沈令帶著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跳到一輛裝滿稻草的牛車上,溜出城門,差一點兒就被發現,但還好兩個少年將身子埋在稻草裏藏著,堪堪躲過一劫。


  邪教中人行事素來不講章程、隨心所欲,殺人不眨眼,折磨人的手段亦毒辣非常,畢竟沈令是與他們教中堂堂護法起了齟齬,他兩個若是被逮住,怕是下場慘烈。在前世,這正是沈令少年時期的一道坎兒,在他還未成長成一流高手的幼苗時代。


  如今,謝靈喬與這株幼苗扯上了關係。


  牛車顛簸,驅使它的是個黑臉莊稼漢子,定然比不上銀錢養著的熟手車夫所駕馬車平穩舒適,莊稼漢始終目視前方,並未瞧見身後的大摞大摞低矮房屋似的金黃稻草被兩個少年躲了進去。


  謝靈喬就趴在滿滿當當的稻草裏,吃了一嘴幹草味兒,帶著那種秋季暴曬的光線的味道與鄉下的幹燥氣息,甚至隱隱約約有那麽點皮毛味,可能是錯覺,他無奈地吐出嘴裏的草來,抿抿發幹的唇瓣,嘴角略微抽搐,連眼神裏都寫滿了無奈。


  他這麽一個瘦長的少年側趴在稻草裏,身上壓的也都是草,倒沒有什麽大感覺,也沒嚎什麽,隻是下意識地去看沈令如何了。


  沈令自然也伏在稻草裏,他原本一路逃過來時沒注意,這會兒危機暫時解除,才發覺自己的手……就牽著謝靈喬的手,將對方白嫩的手握在手心裏。


  甚至握得很緊。緊得他能感覺對方的手的有多骨肉亭勻,有多滑膩白嫩。摸起來非常……舒服。


  他眸光微暗,下意識地輕輕捏了捏那纖細指節。


  然而他馬上反應過來自己在幹什麽,一瞬間手就僵了,連同著小臂一起,觸電般的僵了。


  “你還好吧?他們應該不會追來了吧?”謝靈喬並未注意到沈令的異樣,自然而然地將手抽回來,換了下姿勢,一邊從稻草間坐起來晃一晃,抖落一身的稻草與草屑,一邊聲音很輕很輕地問對方。


  怕被前邊趕牛車的人發現。


  “……嗯,還好。一時半刻理當不會追來。”沈令也坐起來,理了理衣擺,同樣壓低聲音道。


  謝靈喬將手抽走後……沈令手心驀地一空,竟有點莫名的失落。


  “那個女人好厲害,鞭子能把牆都抽出那麽深的裂縫……”謝靈喬坐在裝滿稻草的牛車上,忽然想起方才被那鞭子差點抽到臉上的心悸感,用發自內心的豔羨語氣說道,他小臉上也寫了“羨慕”兩個大字,長長的眼睫毛扇動。


  沈令聽謝靈喬用這般語氣說話,便知道謝靈喬是真羨慕,這時候又見謝靈喬轉過頭來,認真地望著他,道:

  “你也很厲害,何況你年紀還這麽小,不出五年一定比那個女人厲害得多!”


  還是很輕的語氣,幾乎輕如一聲歎息,不過也的確真心實感。


  隻要是人,不論多大年紀,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愛聽人誇讚自己,又因千百年來社會環境對男人與女人的不同苛求與期望,男人往往更愛聽到關於他的表現、保護這類能力的讚美,謝靈喬這一誇,語氣還這麽真誠,是個男的都樂意聽,

  而沈令雖然剛十四歲,但他也是個成長中的男人,又是被謝靈喬誇“厲害”,心下不禁有些飄飄然,沈令壓了壓嘴角,強行忽略耳垂微微發熱之感,對謝靈喬道:“你若是想學武功,我可以教你。”


  他天資聰穎,又出身武學世家,自然可以教謝靈喬。


  謝靈喬睜大眼睛,衝他彎了嘴巴笑,“真的?那一言為定。”說著朝他這邊挪了挪屁股,要與他拉鉤——兩人雖才認識不到兩天,謝靈喬已經是又背著對方深夜裏滿城找醫館又被對方護在身後保護,還一起藏匿在稻草牛車裏,算是共患難,謝靈喬自己年紀也不大,已經是將對方當做朋友。


  是故舉止都隨意親昵了些。


  沈令從小勤學苦練武功,很少有和其他小孩一同玩耍的機會,沒拉過鉤,一看謝靈喬舉過來的小拇指,一下子愣住。


  謝靈喬便解釋道:“是約定的意……”


  恰在此時,牛車晃晃悠悠行駛到坎坷路麵,卡在坑裏,顛簸得狠了,顛得謝靈喬整個人都重心不穩直朝沈令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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