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十
對於慕宇來說,炎紅從來都不是什麽可有可無的“外婆撿來的孩子”。
《雨天》拍到第六季的時候,慕宇拒絕了繼續出演主角。她這個決定一被公布,就在網上引來軒然大波,有說可惜的,有說支持的,也有人惡意說她是不懂得報恩的白眼狼,畢竟當時是這個連續劇將慕宇的名氣給帶起來的。
經紀人安慰她說不要太在意那些惡意的說法。
慕宇聳聳肩,笑笑說:“早晚要來的,我總不能一直演什麽年輕貌美的大小姐啊。”
經紀人一愣,問:“那你這次打算演什麽?”
“演一個精神分裂的醜陋反派吧。”
“啊?”
慕宇沒有開玩笑,後來她真的就認真地給自己找了一個當代不是那麽流行的懸疑劇。對於她的這個決定和態度,經紀公司自然是不太讚同,畢竟一直以來維持的都是正派的玉女形象,一下子說要跑去演臉上劃了刀疤帶著□□的大反派,實在是有點人設崩塌。
慕宇說好啊,那我去學抽煙怎樣?
三番四次地爭取下來,公司還是同意了讓她出演這樣的一個角色。精神分裂,毀容,歇斯底裏,偏執,惡毒。沒有一個特點能夠跟慕宇之前的任何一個角色有相同的地方。
這消息緊接著她拒絕出演第六季《雨季》那新聞放出,再次在網絡上炸開一片,粉絲們都紛紛尖叫說往日的清冷大姐姐要轉型了,既是期待又覺得心疼。
畢竟,正如很久之前炎紅吐槽過的,慕宇無論是形象,性格,還是氣質,都符合了青少年們幻想裏那高冷的禦姐角色。其他人即便有過模仿的嚐試,但都沒能達到慕宇這麽完美的標準。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完美,所以她比起其他人來說,更加難以轉型,無論演什麽角色,都帶著《雨天》裏女主角的影子,等過了十年,二十年,終究也不過是變得越來越蒼白無力。
她這次狠下心來,甚至是抱著一種竭盡全力的決然。
而對於慕宇的這個決定,她父母反而也能理解,畢竟雖然很享受被別人讚歎自己女兒電視上的氣質和性格,但慕宇本來便是一個獨立且有自己想法的人,理性地分析著事態而不會照著別人的指指點點被牽引著前進。
加上,炎紅的事情明顯對慕宇也造成了很大的影響,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越發不敞開心扉,即便是對父母的態度依舊和藹,但這份和藹裏卻多了一份疏遠。
慕宇說這件事沒有誰對誰錯,你們做得沒錯,炎紅也沒錯。
在知道炎紅死後那將近半年的時間,慕宇除了拍戲之外,沒有接過任何綜藝,發布會,也沒有在朋友圈和網絡上更新過自己的動態。同樣,也沒有打過一通電話給誰,她的父母打來電話問候,慕宇不會掛,會耐心地聊上十分鍾,但如果說讓她主動給家裏打電話。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她性情清冷,在那之後待人接物並沒有太大轉變,但也發生了一點變化。後來用慕相知的話來說就是,在說不出的範圍裏疏遠到幾乎觸碰不到的地方。
那時,翦項離跟陸夫子告訴慕宇炎紅死了。
她以為他們在開玩笑,但從兩個驅魔人的眼神中卻找不到半點玩笑的成分,甚至帶著一種不讓她逃避的冷漠。
於是慕宇慌了,慢悠悠地喝了口水,然後服務員剛好來上菜。
她慌了,但卻又不慌。依舊是冷靜地吃飯,冷靜地聽他們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冷靜地接過翦項離遞給自己的,炎紅那塊紫玉。
然後對方轉達了炎紅最後的囑咐。
——“好好吃飯,過好每一天。”
慕宇眨了眨眼,突然就止不住眼淚。
她可以忍住好幾年不流一滴淚,也可以維持一個笑容好幾個月,但是一旦這淚掉下來了,就怎麽都止不住,甚至,越是想要不哭,就越難受。
慕宇心想炎紅怎麽總是那麽容易就抓住她最脆弱那部分。好的壞的不說,非要說這麽簡單一句話,但正是因為這麽簡單一句話,卻輕而易舉讓慕宇苦心積慮建造的堅強給崩塌了。
炎紅是真的到死都在遵守著蛇婆的承諾。但是翦項離又告訴她,那孩子其實並沒有遵守蛇婆的承諾。
“因為後來,她從來都不是抱著要完成老人家的心願才付出性命的。”
慕宇轉頭去看桌上那盆水煮魚,那紅色的湯底看著越發刺眼,像是深秋的楓葉,又像是晚霞千裏,同時,更像是熊熊燃燒的火焰,和淌在心裏的鮮血。
“完了。”她嘀咕一聲。“哭成這樣,我爸估那邊又難交代了。”
在決定轉型之後,慕宇特地去請教了於自己之前轉型成功的師寒。那個曾經白襯衫,短頭發,很受青少年喜歡的少年,如今已經是穿著整齊西裝的老幹部了。
師寒跟很多人一樣吃驚於慕宇突如其來的轉型,並且告訴她女性角色轉型可能要困難一點,畢竟每一條路線都有著不一樣的風險。如果說轉性感,一不小心,要麵對更多的流言蜚語;如果說轉淑女,那麽過於文藝禮貌的個性會給某些人帶來一種玩不起來的無聊感。
“你要走幹練風格嗎?”他後來問。
慕宇偏頭想了想。“可以。”
“那把頭發剪短吧,形象更突出。”
“這個還是容我拒絕吧。”
慕宇接的劇本是一個犯罪單元劇,作為反派出場永遠都是□□部分。根據導演的說法,這個故事的精髓在於反派和主角之間的理念衝撞,隻有將角色塑造得生動,才能傳達出他們之間的針鋒相對。
她認認真真地做著功課,拿著好幾個版本的劇本日夜翻看。拍攝地選在了無枳,慕宇便順勢住進了之前為了照顧炎紅而買的公寓裏。
但現在這房子裏,空蕩蕩的有些寂寞。
炎紅的房間還維持著那孩子曾經住在這兒時的模樣,每周一有空慕宇就絕對會打掃幹淨,然後躺在那張單人床上發呆。望著天花板,什麽都沒有想,一直躺了好幾個小時。
她偶爾會摸了摸自己脊背,那道年少時的疤痕觸感粗糙。那天翦項離告訴慕宇,炎紅作為跟蛇妖聯係最深的生命,隻要稍微在慕宇精神恍惚且對她抱有欲望的時候觸摸到內丹,即便是隔著肌肉和皮膚,也能輕而易舉地將其推出來。
——對她抱有欲望的時候。
虧那個驅魔人能說得這般理直氣壯,似乎假裝不知道那時候炎紅做了什麽。
慕宇在旁邊聽著,就覺得心裏冒火,既悲傷,又氣憤。
“說不定我還蠻適合這種自我意識過剩的角色。”她坐在沙發上翻看劇本的時候這樣自言自語地吐槽自己。
劇組采用的是一邊拍攝一邊播出的方式,根據觀眾的反應來調整後麵的劇情。在經過苦心研究後,慕宇從一開始就發揮得很好,讓一旁的編劇和導演都為之驚訝。往日見多了她清冷且幹淨的角色,如今在她咧嘴歇斯底裏地喊出第一句台詞時,在場的人都不由自主感歎了起來。
師寒告訴慕宇,轉型抱著很大的風險,非議和被比較是最為頻繁的。但是慕宇並不打算如果失敗就退一步,回到《雨天》那時的自己。
因為炎紅說過希望她能優秀到可以讓所有人都忘記她的外貌而專注於所傳達的角色。
因為那孩子這麽說過,所以慕宇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
但是,如果可以,她更希望炎紅能夠看見如今正在為此努力的自己。
那孩子到底會說什麽呢?慕宇很想聽聽。
小區裏不知什麽時候種下了兩棵很大的楓樹,十一月底的時候便滿枝丫都紅了個透,很多孩子放學後都喜歡在樹下玩耍,將楓葉一片一片地撿起來,然後哇地一聲往天上一拋,在落下的片片紅葉裏奔跑轉圈,看著非常開心。
這一年無枳正在進行環保建設,那些曾經排放這朵朵黑雲的工廠也不知道遷到哪裏去了,現在傍晚夕陽西下,樓層之間被切割成幾何形狀的天空裏便能看見片片晚霞,像是楓葉一樣的顏色,跟兩棵楓樹很是般配。
慕宇每次路過都會停下腳步看上幾分鍾,等到那霞光落在遠處金色外牆的酒店另一端,才慢悠悠地離開。
她覺得炎紅應該要看一眼現在無枳的落日,絕對比她之前吐槽的好看很多。
不過呢,現在炎紅正在無枳郊區最高的山頭,所看見的日落,估計比正處於高樓大廈底端的慕宇要漂亮吧?
——哦,說的是翦項離給炎紅刻好的一塊小青石碑。正佇立在郊區的一座山最高處,頗有氣勢地看著這座城市。
清明掃墓的時候慕宇帶著慕相知去給那塊小石碑除了草。
她指了指石碑上炎紅兩個字,問:“你說這人火化就算了,為什麽還要花錢修這麽一個東西,骨灰都不讓帶走呢?”
慕相知說:“據說這錢還是炎紅自己花的,在過年前就找人刻好了。”
“真無聊的人啊。”
“嗯。”
仿佛一早就知道自己會是怎樣的結局而不慌不忙地四處奔走,慕宇幾乎能想到那時炎紅平靜且無辜的模樣,但往往想著,心裏就漸漸變得難受。
她後來將慕相知打發走,自己靠著這塊小石碑,看著山下的無枳,默默坐了很長時間,直到太陽漸漸西沉,燈火初上,清明時節的冷冷細雨將她的發梢和衣服都灑濕,然後才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以後來陪你。”慕宇伸手拍了拍那塊小石碑,輕聲笑道。
那部打著慕宇轉型為看點的犯罪單元劇名字很簡單,就叫《罪》。在十月底播出,當天收視率就吊打了《雨天》第六季兩條街,雖然慕宇出場不多,但能收能伸的表演卻十分具備感染力,短短不過八十秒的時間,就讓觀眾記住了角色,而不是那張被毀容毀得很厲害的臉。
但同時,她的這種刻意轉型還是讓不少人在網上挖苦,說慕宇的氣質並不適合當這麽歹毒的反派,會將一個富有內涵的角色演成黑化的《雨天》女主角。
這些言論都在慕宇的意料之中,她也不覺得委屈,畢竟最開始自己火起來的連續劇,的確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現在轉型,不能太過著急。
同時,她進步飛速的演技也讓很多人刮目相看,紛紛給予肯定。慕宇通過團隊宣傳的微博感謝了支持她的人。但看著網上不斷刷新的讚揚,她還是覺得少了點什麽。
——果然還是想站在那孩子麵前,聽聽她的意見啊。
慕相知告訴慕宇,炎紅的事情,學校那邊托人找關係用被送去了英國讀書為理由敷衍過去了,甚至做了假的證明文件。剛好那個學期出國讀書的人很多,所以也沒人注意到。
“不對,或許有人注意到了。”後來慕相知又改口。“不過也就是打聽了很久炎紅的住址和聯係方式,沒能打聽到而已。”
“這樣啊。”慕宇點點頭。
無論如何總要學會接受現實的。她對自己說。
十一月六日這天,慕宇意外地請了病假,據說是吃壞肚子了。導演鑒於她出色且認真的表現,便沒太在意,隻囑咐了幾句去看醫生,便沒再打擾。
這件事不知道通過什麽渠道傳到了慕相知耳朵裏,那個正在上海讀書的表妹大老遠就捎了個電話過來打聽情況。
“啊?”慕宇似乎有點吃驚對方忽如其來的問候。但想想估計也是自己父母的意思,就解釋:“你別告訴我爸媽,我隻是偷個懶而已。”
“偷懶?不對,你為什麽喘氣喘得那麽厲害,在幹嘛啊?”
“噢。” 慕宇踏上最後一節石階,轉頭看著山下越發繁華的無枳,又回頭看著那塊小小的青石碑,嘴角上揚。“我隻是想起,今天是個告白的好日子。”
“啊?”
“我等下給你點個全家桶,別把這事說出去。”這麽打發掉那個總是被自己父母用來監督她的小表妹,慕宇就掛了電話。
炎紅的生日還是無意間看對方填寫個人資料時看到的,但是根據那孩子的說法,就是這不是她原本的生日,隻是因為自己是孤兒,不知道生日到底幾號,才隨便取的。
反正以後按這個過應該也沒錯。
炎紅這麽對她說。
“所以數了數,現在你好像剛好十八歲成年了吧?”慕宇看著那塊石碑,眼裏帶上了半分柔軟的笑意。“我是真的喜歡你,所以……”
——所以,我覺得你挺好的。
她這句話終究沒能說出口,看著那塊小小的,冰冷而灰白的石碑,那一旦流出就止也止不住的眼淚,還是像當年聽到炎紅那句囑咐般肆意湧出,落在心裏,灼燒出一個個沒有痛覺的洞口。
空落落地,什麽都沒有。
————
無枳市不知哪裏種下了楓樹,阿耀站在山頂,看著城市那頭兩點明顯的火紅,覺得像是落在一片荒蕪裏的兩點血色。
天色已晚,遠處的火燒雲像是一大片靜止的海浪,那輪幹淨的紅日有些刺眼,阿耀皺起眉偏開了腦袋。
她沒想到這山頂會有人。雖然翦項離在把地址給她的時候,就已經提醒過可能會在上麵碰見某個現在火得一塌糊塗的大明星。
但阿耀想著都是晚飯時間了,估計不會有人在才對。
結果好不容易爬上山頂,剛剛喘過氣,轉眼看見那屈著腿靠著石碑閉眼而睡的慕宇,差點沒把她嚇得滾下這陡峭的石階。
阿耀後退了一步正想著要怎麽做時,有人在身後推了推她的肩膀。
“噓,你嚇死我了。”阿耀嘖了一聲。
“你再後退是要把我撞下去了。”
她轉頭看了一眼,隨後忽然笑了笑。說:“炎紅,你相信這個世上有非你不可的事情嗎?”
炎紅眨了眨眼,笑著點點頭。“我信。”
似乎很滿意她的回答,阿耀便率先往慕宇走去,而在她讓開身子的時候,炎紅也沒有太大的驚訝,安靜地看著那個閉眼睡著的人。
“我把她叫醒咯。”
阿耀轉頭對炎紅說,隨後拍了拍慕宇肩膀。
fin
作者有話要說:
p.s.謝謝各位支持,不要問是怎麽死而複生的,說不定問了就真的死了(?
有一種感情戲叫做剛開始就結局,反正成年了就該談戀愛了。
因為有點忙沒能好好更文真的很抱歉。如果出現了bug,應該就是我這七秒鍾的記憶忘記了什麽。
感謝各位的包容,我會慢慢學著如何講好一個故事的。下個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