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故都的秋
秋天,無論在什麽地方的秋天,總是好的。可是啊,北國的秋天,卻特別地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
李柏庭第一次在課本上讀到這段話時,並不能理解作者所描繪的那個北國之秋,也許是自小成長環境的緣故,在一個夏季漫長、四季常綠的地方,是不那麽容易感受到悲涼的。
他望向窗外,枯黃的樹葉落了一地。這已經是他在北京度過的第三個秋天了。
當初他順利被第一誌願的學校錄取,如願來了北京。從小到大他都在家門口上學,當年總想著要離開那片讓人膩味的校區,等到真有機會離開時,竟一走就走了幾千公裏。張幼雨去了大連,而班彥去了加拿大,他們這些在亞熱帶出生長大的孩子,去的地方倒是一個比一個遠,一個比一個冷。
剛來北京上學時,李柏庭很不習慣。以前隻會在電視裏聽到的京腔,現在包圍了他的生活,在以北方話為主流的學校裏,他有點不好意思再說著那口難聽的南普,會有意識地糾正一些發音,久而久之,他的普通話倒也真的標準了不少。
然而還是有不止一個同學對他說:你說話總帶著一股台灣腔。李柏庭對此很是不解,怎麽會是台灣腔呢,他們那明明離台灣很遠啊。
除了語言,李柏庭對北京幹燥的氣候也很不習慣。他以前從不往臉上抹東西,總覺得這樣娘們兮兮的,可剛來了北京才兩個月,臉頰就幹得脫了皮,脫褲子時皮屑跟雪花似的到處亂飛,早上醒來喉嚨都幹得發癢。他從潮濕的嶺南來到這裏,覺得自己像塊被吸幹了水的海綿。
這邊的食物口味偏重偏鹹,吃多了總覺得有點齁。學校食堂裏隻供應麵食和米飯,想吃一碗正宗的米粉要跑很遠,價格也不便宜。北京有很好的地方,也有很不好的地方。李柏庭喜歡這裏四通八達的交通網和低廉的公交費,喜歡那些琳琅滿目的博物館、五花八門的演出和展覽,然而現在秋天到了,差不多又該翻出壓箱底的口罩了。
人在高中時總向往大學,上了大學又無比懷念高中。以前五六十個人朝夕相處,每天嬉笑玩鬧,現在三十個人上完幾節課就各自匆匆離開,出了宿舍幾乎沒有朋友。高中時男生們會守著時間等待心愛的女生走過窗前,但在大學裏,看到中意的女生如果沒有抓住機會上去搭訕,也許四年都不會再遇見她。
李柏庭還記得張幼雨剛到大連時,曾經興奮地對他說:“原來北方人也有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啊,我居然不是我們班裏最矮的!”
李柏庭笑她沒出息,不過刻板印象確實會造成人們對事物的諸多誤解。當時對床的舍友聽說他來自廣西,問他道:“你們那裏是不是天天唱山歌,很多地方還不通電?”李柏庭聽到這話的第一反應就是低頭打量自己的穿著,莫非自己打扮得很像個來自天天唱山歌家裏還不通電的地方的人嗎?
他起了玩心,一本正經地說道:“對,你知道我們高考都考什麽嗎?騎馬,射箭,唱山歌,拋繡球,每年寒暑假校長還會帶領我們一起上山剿匪,抓到三個土匪記一次功,記三次功高考能十加分。前幾年中國跟越南關係緊張,我們全民待命,政府都挨家挨戶發槍的。我來北京那天飛機晚點了好久,因為要讓道給軍用飛機先起飛,殲十知道吧?當時好幾排殲十刷刷地從我眼前飛過去。”
舍友給他說得一愣一愣的,然而他的話很快就被另一個舍友揭穿了,“你別在這裏造謠傳謠,我以前放暑假去過一次桂林,哪像你說的那樣,就是很正常的城市啊。”
李柏庭哈哈大笑,“歡迎你們放假去廣西找我玩。”
進入大學的這兩年裏,他認識了更多的人,結交了更多的朋友,卻依然沒有遇到那個心中掛念的人。當初他們約定一起來北京上學,不過也許他早已忘記,就算記得也不願履約了。
雖然重逢的執念已經漸漸放下,這幾年裏也曾遇到過心有好感的人,但李柏庭仍沒有開始新的戀情,他總覺得自己應該再等一等,不是等待他們再次遇見,而是等待那個人從他的心裏消失。
李柏庭跟以前的朋友們還常有聯係,放假時也會出來聚聚。張幼雨讀的是師範學校,常常向他抱怨學校裏男女比例失衡,方圓兩公裏內連個異性都看不到。班彥如今已經脫離了父母的嚴厲控製,在去到加拿大那種冬天能持續半年的地方後,他的皮膚真是越來越白了。大家在新的地方各自生活,都過得不錯,除了黃坤。
黃坤是在今年四月份去世的,那時候李柏庭請了半個星期的假,專程飛回南寧送他出殯。
前年黃坤的媽媽給他生了一個妹妹,可惜妹妹的臍帶血與他配型並不成功。這幾年經過多次化療,他的身體已經極度虛弱,白血病細胞也產生了耐藥性。今年寒假結束前李柏庭最後一次去醫院看望他時,他連說話都很吃力了。
比起看不到希望地一直苦熬,也許離開並不是一件壞事,隻是命運對於他太過吝嗇,二十歲怎麽說都該還是個年輕飛揚的年紀,他卻在二十歲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一直很喜歡丁澄,也一直很想上大學,而這些都成了他此生未了的遺憾。
為他送別,然後一直記住他,這是李柏庭最後能為他做到的事。
下課鈴響,李柏庭抱著課本走出教室,迎著風攏了攏外套。當年隨意瀏覽的文章,現在他終於能夠讀懂,在他鄉思念故人的時候,最容易察覺到秋風裏的悲涼。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李柏庭掏出來一看,是孫少威打來的電話,“喂?”
“下課了吧?你快到二食堂來,中午大家一起吃飯,吃完就直接過去了。”
“好,我馬上到。”
大一剛入學時,他一時興起加入了好幾個社團,也包括了學院的辯論隊,後來因為在學校的比賽裏表現突出,又被選進了校隊。這回周邊好幾所高校聯合舉辦了個大學生辯論賽,下午他們將到隔壁學校去參加第一場比賽。
今天的對手十分強勁,又是東道主,大家都沒抱著能贏的希望,王牌辯手都留到後麵幾場比賽再上場,於是今天隻派出了四位第二梯隊水平的辯手參賽,李柏庭就在其中。
不知是不是對方太過輕敵,今天隻派出了第三梯隊水平的辯手上場,比賽時正反兩方勢均力敵,唇槍舌戰難分勝負,雖然不知是否足夠精彩,但必然是足夠激烈了。最後評委給出評分,李柏庭他們以微弱的優勢取得了首戰勝利。
這可是意外驚喜,李柏庭和孫少威開心地擊掌慶祝,四個人正要收拾東西走人時,突然聽見對麵的二辯朝他們喊道:“對方辯友請留步!”
“什麽事?”李柏庭問。
那男生走過來笑道:“今天你們確實厲害,當然我們也不差,好久都沒辯得這麽爽過了,棋逢對手不容易,要不晚上大家一起吃個飯吧?”
李柏庭征詢其他幾位的意見,大家一致同意賽後到飯桌上繼續切磋。收拾好東西後,八個人一起往食堂走去。
那個熱情的二辯名叫範遼,一路上都在滔滔不絕,這時候他留意到前麵的一個男生,高興道:“哈,正巧給我遇到室友了,你們等等,我讓他順便幫我把這堆資料先帶回去。”說著朝前麵一喊,“韓靖!”
李柏庭心中猛地一跳,立刻朝前麵望去。隻見十米開外有個穿著米色外套的男生,身形高挑,背挺得很直,走路姿勢異常的熟悉。
是他,是他!
李柏庭幾步衝了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這回的他終於不再隻是個幻影。
韓靖回過頭來,頓時驚愕地睜大了眼睛,瞳孔迅速地收縮,臉頰漲紅,叫出他的名字:“李柏庭。”
李柏庭用力地點頭,緊緊抓著他,生怕他再次離去。他明明隻跑了幾步路,卻不知為何在大口地喘息著,仿佛已奔跑了很久似的。
範遼走上來,奇怪道:“你們倆認識?”
韓靖有些局促,“我、我們是高中同學。”
“這麽巧?”範遼也十分驚訝,“你們倆是一個地方的人?”
“不是,不過我以前在南寧上過一年學。”
“一年半。”李柏庭糾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