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和解
又是一年除夕,今晚去大伯家吃飯前,龐娜特意關照李柏庭要禮貌克製,千萬別又跟爺爺起衝突,李柏庭嗯嗯啊啊地應下了。
今年春節李柏庭的堂姐第一次帶著老公回娘家,一大家人都在圍著這對年輕夫妻轉,爺爺隻顧著關心孫女和孫女婿,對自己的小孫子看都沒多看一眼,李柏庭也樂得被他冷落。
晚飯時,孫女婿對搭配白切雞的醬碟特別鍾意,添了幾次還嫌不夠。這回的醬碟是爺爺親自調的,他見桌上的醬汁已經不剩多少,便要到廚房裏再調一些。
這時候李柏庭吃完了一碗飯,也進到廚房裏去再添一碗,看到爺爺正踮著腳要拿櫥櫃頂上裝著醃酸檸檬的壇子。李柏庭盛好了飯,見爺爺還是沒拿到那個玻璃壇,他個子不算高,年紀大後又有些佝僂了,伸長了手臂仍不太夠得著。
李柏庭蓋上電飯鍋,還是說了句:“要不然我幫你拿算了。”
爺爺頭都不回,“你懂什麽。”
李柏庭撇了撇嘴,懶得再管。他走過爺爺身邊時,餘光瞥見那個玻璃壇子正一點點被往外挪,貼著櫥櫃邊緣已經搖搖欲墜,李柏庭心裏一提,伸長了手要去替爺爺扶住壇子,可他還是慢了一步,壇子從櫥櫃頂上突然掉落,他猛地一把推開爺爺,自己卻躲避不及,被壇子重重砸到了腦袋。
李柏庭慘叫一聲,整個人跌坐在地,墜落的壇子發出碎裂的巨響。
外麵的人聽到動靜都嚇了一跳,李源康第一個衝進廚房裏,“怎麽回事?”
隻見李柏庭坐在一片玻璃碎片裏,滿頭滿臉的酸水,鮮血從額頭流至臉頰,連眼睛都睜不開。
李源康慌了,要去扶李柏庭起來,爺爺朝他喊道:“先給他止血!”
家裏沒有紗布和藥用棉,李源康隻能先找了紙巾來給李柏庭壓住傷口,龐娜同時給他擦掉臉上的酸水和血跡。李柏庭頭上的傷口火辣辣的疼,整個腦袋都在發暈,他低聲□□著,“好痛……”
龐娜心疼得眼淚都快下來了,扶著他站起身來,“我們馬上去醫院。”
到了醫院,李源康去掛了急診,護士麻利地給李柏庭清理傷口,又縫了幾針,等包紮好後,基本已經沒有大礙了。李柏庭受的都隻是皮外傷,不過畢竟被東西砸到了腦袋,醫生建議最好還是留在醫院裏觀察一晚。
醫院裏床位緊張,李柏庭這種情況隻分到了病區走廊上的臨時床位。讓他有些意外的是,從家裏到醫院,爺爺一直在陪著他。
李柏庭這段時間常常往醫院跑,之前都是看著別人患病受傷,沒想到這回竟輪到了自己。病人和家屬們都在病房裏看春節晚會,不時發出陣陣笑聲。在這麽個闔家團圓的日子裏遭受血光之災,看來今年將會非常倒黴。
李柏庭聞著自己身上那股酸味,十分嫌棄地抱怨道:“臭死了。”
龐娜安慰道:“忍一個晚上,明天再回家好好洗個澡。”
李柏庭又有些委屈地說:“我今晚都沒吃飽。”
爺爺立刻指使兒子道:“我在這裏看著他,你馬上回去拿點飯送過來,多裝點湯,順便再拿張毯子,這裏的被子太薄,半夜蓋著冷。”
李源康夫婦倆領命回家,病床邊便隻剩下了爺孫二人。
爺爺知道,今晚李柏庭是為了護住自己才被壇子砸到了腦袋,他更知道,若是一開始沒有拒絕李柏庭的好心幫忙,後來的慘劇大概也不會發生了。
李柏庭把後背靠在牆上,沉默不語,有些昏昏欲睡,頭一點一點的,像小雞啄米。爺爺看得笑了,明明還是個天真稚氣的小孩子呀。
他記得自己一向對孫女和外孫十分溺愛,卻從不曾讓小孫子向自己撒過嬌。
他想摸摸李柏庭的頭,又怕碰到了傷處,便指著他的額角說:“這裏縫了六針,以後可能要留疤了。”
李柏庭打了個嗬欠,並不在意,“留就留吧,這樣看起來凶一點,沒人敢欺負。”
“那平時有人欺負你?”
李柏庭看他一眼,“你啊,又欺負我爸,又欺負我。”
爺爺板著臉道:“我怎麽欺負你爸,又怎麽欺負你了?”
“反正你就是看我爸不順眼,天天找茬罵他,連我也被連坐了。”
爺爺這回倒是笑了,“你還知道連坐。”
李柏庭替自己老爸鳴不平,“我爸有什麽錯,他一出生就沒了媽,都夠可憐的了,你還老是這樣對他,奶奶知道了都要傷心。”
爺爺輕哼一聲,“你還教訓起我來了。”
李柏庭毫不示軟,“本來就是你不對。”
爺爺又何嚐不知道,他歎了聲氣,“可是你奶奶就是因為生你爸才死的,我一想起這個,還是忍不住怪他。”
“都四十多年了,還沒怪夠啊?”
“我一天放不下你奶奶,就一天還會怪罪你爸。”
李柏庭問了個好奇已久的問題:“奶奶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提起奶奶,爺爺的語氣便放軟下來,“你奶奶是天使。”
李柏庭打了個寒顫,“好肉麻。”
“她以前在衛生所當護士,用現在的說法,不就是白衣天使?”
李柏庭長長地噢了一聲,“原來如此。”
爺爺說:“當年我得了肺炎,你奶奶來給我打針,還要我脫褲子,把我給羞得啊,長那麽大從來沒被哪個姑娘看過屁股。當時我死活不肯脫,她就直接上來把我褲帶拆了,打完了針還在笑個不停,說沒見過哪個人像我這麽膽小害臊的,我心裏不服氣,可是你奶奶伶牙俐齒的,我又說不過她。等肺炎好了以後,我跟你奶奶也熟起來了,一有空就去衛生所找她,每天心裏隻想著她,眼睛隻看得到她,覺得就是認定了這個人,非要跟她過上一輩子不可。”爺爺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帶著綿延了半個世紀的溫柔,說完又搖了搖頭,“你還小,這些說了你也還不懂。”
李柏庭卻立刻用力地點頭,認真道:“我懂。”
爺爺有些意外,“你也懂了?”隨即便明白過來,“什麽樣的小姑娘,跟我說說看?”見李柏庭猶豫著,他便挨近了一些,笑道,“我不告訴你爸媽。”
李柏庭回憶著那個很久都沒有跟人提起過的人,說:“他是外地來的,我帶著他逛南寧,到處吃喝玩樂,成了好朋友。他長得好看,人又可愛,平時乖乖的,看起來很溫柔,其實心可硬了。”他低頭落寞地笑了一下,“不過都是我的錯。”
爺爺試探著問:“她不要你了?”
“他又回他們那邊去了。”
爺爺扶著他的肩膀,安慰道:“要是有緣分,將來還會再見的。”
“嗯。”李柏庭輕聲應道。
爺爺又說:“我記得你今年是該高考了吧,複習得怎麽樣?。”
李柏庭噓了一下,“你居然記得,我還以為你都從來不關心我。”
“我還記得你生日是下個月底。”
李柏庭笑說:“我下個月底就要滿十八了。”
“要十八了啊。”爺爺感慨,“長大了。”
沒過多久,李源康夫婦倆送來了飯菜和毯子,順便也給爺爺帶了宵夜,爺爺卻不吃,李源康似乎早已習慣了爺爺的拒絕,臉上不見失望,仍是笑嗬嗬的。
爺爺突然對小兒子說道:“你還是比我有出息。”李源康受寵若驚地看著父親,幾乎不知所措,爺爺則麵帶慈愛地看著埋頭吃飯的李柏庭,“比我會教兒子。”
短暫的寒假過去,二月底,高三全體師生參加了百日誓師大會,校長拿著多年不變的講稿在大喇叭前念得慷慨激昂。真正到了最後這一百天,時間流逝得似乎愈發的快了。經過了潮濕難耐的三月,告別了春夏交接的四月,在芒果漸熟的五月裏,廣播站每日的點歌時間都在播放著關於離別的歌曲。
李柏庭每周都會去醫院看望黃坤,化療的副作用很大,現在他的頭發幾乎全掉光了,身體也更顯虛弱,但也有好消息,他的媽媽終於懷上了第二個孩子,隻要他再等十個月,也許就能依靠弟弟或妹妹的臍帶血配型成功了。
這學期江意銘結束藝考繼續回到學校上課,張幼雨和他同在一個班,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張幼雨對著舊情人鬱結難紓,三天兩頭地找李柏庭吐苦水。李柏庭有一回說道:“你以前不是特別花癡班彥嗎,你說你當初再堅持一下多好,你要是把他追到手了,直接就少了兩個悲劇。”
張幼雨仔細一想,確實是這麽回事,不禁點頭,“很有道理。”
李柏庭上下樓時偶爾會遇到覃燦,每次都會打個招呼,但除此之外也並無太多交集了。每個人大概都會有過幾個這樣的朋友,原本關係不錯,也從沒有過矛盾,但在分開後無可避免地漸行漸遠。覃燦的成績一直徘徊在年級前幾名,普通話說得也比當初好了許多,但若是要完全消除夾壯的口音,還是得再加把勁。
李柏庭也偶爾遇到過何宇城,他現在看起來寡言而孤獨,與最初印象中那個活潑搞怪的男生仿佛已不是同一人。有一回他在樓梯間裏叫住李柏庭,問了他一個似乎忍了很久的問題:“你知道班彥在哪裏嗎?我現在怎樣都聯係不到他。”
李柏庭說:“我也想知道他在哪裏。”
何宇城又問:“如果你哪天遇到了他,能幫我向他道個歉嗎?”
“不能。”李柏庭幹脆利落地拒絕了,“道歉的話你應該自己對他說。”
何宇城低下頭苦笑,“我知道了。”
還有林曉慈,等到李柏庭突然想起這個人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在學校裏見過她了。不知她是轉學了還是退學了,願她不要也走上難以回頭的歧路。
五月底,距離高考已經不到十天了。這天傍晚,李柏庭吃完晚飯回教室上晚自習。夕陽從身後的通風口斜照進來,樓道裏灑滿了金色的餘暉,李柏庭站在樓梯的拐角處,忽然一陣恍惚。
耳旁傳來一陣說笑聲,轉頭看去,那是兩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韓靖走在前麵,自己跟在後麵,十六歲的他們手拉著手一起走上樓梯,在韓靖要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時,自己又把他給拉了回來,非要在安靜無人的樓道裏討一個親吻。
韓靖回頭朝他笑,向他伸出手來。李柏庭看得癡迷,想要握住他的手。
就在兩人的指尖快要相觸時,眼前的人影卻又消失了。
什麽嘛,李柏庭笑著搖了搖頭,難道是最近考試壓力太大,都出現幻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