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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血肉高歌

  夏曆三十年。


  平江縣,大理寺分轄。


  這時早已入秋,微微帶著寒意的風掃堂而過,從前堂到內院,偌大的大理寺隻有一個躺在太師椅上的醉漢。


  這個醉漢,便是大理寺平江縣的話事人,朱舒。


  此時的朱舒躺在太師椅上一動不動,衣衫淩亂,露出來的半個胸膛毫無起伏,麵色鐵青,四肢僵直,右手緊緊握著一個酒瓶懸垂在空中,從麵相上來看,儼然是一個死人!

  要是讓人知道,權威甚至高於平江縣縣衙的大理寺地方管事朱舒就這麽青白日地醉死在了內堂,必定會鬧得滿城嘩然。


  不過,如大理寺這樣的地方,就好比現代社會的重症病房,縣民們避猶不及,除非出了人命關的大事,否則便是過大年也不會有人登門。


  太陽落於西山,仿佛有人提罩罩燈,整個平安縣如同一盞巨大的燈芯被罩入黑暗之中。


  已近晚秋,夜色涼如水。


  “真他娘的倒黴!”一個佝僂著身子,滿身酒氣的老頭搖搖晃晃從賭場走了出來,臨走時還不忘往回看兩眼,眼睛裏既有怨恨也有貪婪與不甘,他惡狠狠的往地上啐了一口。


  似乎這樣還不解氣,摸著空蕩蕩的兜兒,老頭見到什麽都揣上一腳,結果他一甩腳,不經意間踢倒了一遝紙質的東西。


  感受到腳上傳來的力氣,他不由得低頭看去。


  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心髒接連漏了好幾拍!


  一地的錢,還都是紙錢,大鈔!


  剛剛還抱怨倒黴,將自己身上幾個子全部輸掉還欠了不少賬的老頭子瞬間笑開了顏,嘴巴都咧到了耳後根。


  這麽多錢,花都花不完,還賭個屁啊。


  左右看看,四顧無人,他這才手忙腳亂,一個勁的往懷裏塞錢。


  酒味濃重,味覺就有些不靈光了,他竟在這些錢上聞到了一股濃厚的血腥味,一陣風吹來,霎時間老頭喉結聳動,胃酸翻湧,肚子裏那點抗夜的貨差點沒讓他給吐嘍。


  強忍著讓人遭罪的惡心,他找到了自己平常休息的街角,隨意將破爛棉被鋪開,四腳朝將錢壓在身下,仿佛一隻被剝了殼的烏龜,就這麽趴著迷迷糊糊昏睡了過去。


  就在這時——


  他頭朝向的那個巷弄,一個人影跌跌撞撞一步一個趔趄,以一個極其詭異的姿勢,跑了過來。


  好像那牆壁和地麵上都插著鋼針一般,那人影一邊跑著一邊發出痛苦的哼聲,每一次接觸到地麵或者牆壁,這種聲音的扭曲程度更加強烈。


  與其是奔跑,不如更像是跳舞,在滾燙的油鍋上跳舞,舞姿有夠拙劣,比之三歲孩還不如。


  人影慌亂的看向後方,並沒有人追趕,倒是有幾條餓狗虎視眈眈的盯著他。


  那幾條餓狗也不知道遭受了什麽非人的待遇,瘦得隻剩皮包骨頭,此刻雙眼冒著幽幽的綠光,盯上了黑暗中的人影,窮追不舍。


  老頭將身子往被子裏縮了縮,以為自己餓昏頭了,在夢中變成了野狗,翻轉過身來調整了一個睡姿,美美睡去。


  而就在他不遠處,幾條餓狗終於忍耐不住,狠狠地往上撲了上去,爭搶著咬食著,撕扯著一團無助的黑影,眨眼間就分食幹淨。


  血與肉在高歌,黑夜將他吞噬,眨眼間便陷入可怕的寧靜。


  一個哆嗦!

  太師椅上的朱舒身體猛地一顫,仿佛被抽離了魂魄的軀體回了神,竟漸漸有了生機。


  沒有重症病人的孱弱,他一個鯉魚打挺,直接坐將起來,大口大口地貪婪地呼吸著。


  剛才的感覺就像是在大海裏憋著氣,渾身上下缺氧得厲害,但是又不敢張開嘴,生怕幾個咕隆,在海水的猛灌之下就被淹死了。


  就這樣屏氣凝神,如同過了一個世紀一般漫長,醒過來時,朱舒早已滿身大汗。


  他愣愣的看著周圍的一切,枯燥且乏味。


  好在有這具身體的原主人記憶,朱舒總算是接受了現實。


  畢竟死而複生的事情本就是大賺,誰還有空去抱怨有沒有站在終點線上。


  一陣頭痛!

  醉酒後遺症!

  朱舒一把就將手中的酒瓶摔了個粉碎,對於原主人感情方麵上的悲觀情緒嗤之以鼻。


  “不過就是一個青樓女子而已,她移情別戀本就是正常,要是專一才見鬼了。”朱舒恨鐵不成鋼。


  他見過死於愛情的,卻也沒見過這樣的。


  連人家姑娘手都沒牽過,花了八百兩銀子,半輩子的積蓄,良宵苦短,卻讓人家早點休息。


  後來聽人跟橋頭賣豬肉的肉榮公子好上了,愣是心碎一地。


  窯子裏打燈籠找真愛。


  你好,阿舔。


  你要是想結婚,也找個好人家物色啊,頭一回去青樓就動了真心。


  朱舒也不知道什麽好,他雖然有些忿忿不平,但對於原主人傻瓜式的愛情觀,也不好多做品評。


  畢竟他不醉死,自己也不好趁虛而入啊。


  一切都是命運石之門的選擇。


  他正唏噓揶揄間,忽然,渾身雞皮疙瘩倒立,眼中驚恐,仿佛看到了極其恐怖詭異的事情!


  娘西皮的!這麽冷的,就穿了一件涼衫!

  在內院找了一件厚實的衣服穿上,朱舒坐在油燈旁,看著燈芯上跳動的火光,心裏感慨萬千。


  不愧是同名同姓,兩個人都死在了女人手中。


  不同的是,朱舒屬於自己作死,他本是一個漁夫的孩子,大學畢業回來隨父親出海,竟有奇遇,救了一隻會話的大烏龜,大烏龜為了感激他,將他帶到了龍宮。


  在龍宮他認識了龍女乙姬,一人一龍算是一見鍾情,不多時便結為了良侶,他還學會了不少的本事。


  過了數月,朱舒想家了,想回家看看,乙姬不肯,奈何朱舒去意已決,乙姬拗不過隻好讓他離去,隻是臨走時讓他帶上個精美的匣子,並且千叮嚀萬囑咐他不要打開。


  朱舒應允,老烏龜將他送回了來時的地方,回到故鄉,朱舒來不及高興,便陷入了茫然之中。


  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原來在他看來不過離家數月,實則早已過了百年,整個村子荒僻凋零,連根毛都沒有剩下。


  他心中悲涼,無比痛恨龍宮裏那群人。


  時間輪轉規則被打破,自己也是愚昧,隻顧享樂,竟不知不覺送走了全家,連最後一麵都沒見上。


  想起乙姬臨走前的話,他早已生無可戀,打開了匣子,裏麵隻有一顆黑白相間,宛若白晝黑夜渾然一體的珠子。


  刹那間,滄海桑田,精美的匣子化作齏粉,而他也由一個年輕力壯的俊美郎變成了一個垂垂老矣的老頭,呼吸間便絕了性命。


  朱舒回想起恍若夢境的一切,不由得摸了摸眉心,他依稀記得,自己臨死之前,那枚珠子好像融入了他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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