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等出了小區,靳璟才鬆開一直挽著裴英秀的手臂,往前邁了一步,站在他麵前。
“怎麽了?”裴英秀上下看了下自己,還伸了伸袖子,“我這樣很可笑嗎?”
“沒有啊,”靳璟蹲下身,把羽絨服的下擺用力拽了拽,這件長長的外套,剛好能蓋住他的小腿。
裴英秀穿上了這件外套,的確比先前暖和了許多,連腿都漸漸恢複了直覺,不似剛才那樣,凍得發麻。
“小璟,”他也蹲下身,伸手捧著她的臉,“我很好,你不要太過擔心了。我能照顧好自己的。”他說出這句話,心裏卻一陣發酸,這句話,似乎,更像是別離的話。
靳璟點點頭,“我不是介意你的傷,我也不懂你們那些運動康複、運動醫學,隻是抱著淳樸大眾的簡單想法,不想讓你在冰天雪地裏凍得暈過去,就這麽簡單。”
他笑了笑,拉著她的手。“走吧,帶著我逛逛L城,看看真正的北國風光。”
雪還在下,不疾不徐,片片雪花就這樣蕩悠悠地旋下來,在每一個角落綻放純潔,在每一棵樹枝染上玉霜,雪國如夢。
連著兩天,靳璟帶著裴英秀逛遍了L城的廟會和集市,甚至還冒著風雪去了南國遊客喜愛的風情小鎮。
坐在賓館軟軟的大床邊,靳璟翻看著手機相冊,嘴邊還掛著笑——她和英秀拿著一根超大糖葫蘆,做啃食狀的搞笑表情;靳璟在雪橇旁邊摸著熱情四溢吐著舌頭的二哈;裴英秀坐在民宿的大鍋邊,一臉驚恐地看著鍋裏十斤重的大魚……
從英秀去洲際運動會集訓,一直到現在,仿佛好久都沒這麽高興過了。
靳璟滿足地將手機鎖屏,回頭看著裴英秀,他正在一張張地撕掉貼在保暖褲上的暖寶寶。
她走上前去,環住他的腰,下巴輕輕的抵在英秀的肩上。
“咱們以後都像這兩天這樣高興,好嗎?”
英秀的手指輕輕按住了她的手背:“我……”
“還沒到世界末日,就算到了世界末日,還有我呢,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裴英秀扭過頭,對著她輕輕笑了笑,沒說話。
小璟,可如今的我,早已不是你當初認識的模樣了,我又怎麽能如此豁達悠然,我不怕絕路,隻是怕……以後的自己,已經不知道該怎麽出現在你的麵前。
“我的話,你聽見了嗎?”靳璟的下巴在他的肩頭蹭了蹭。
他嗯了一聲,“小璟,你以後,會遇見更多的人,經曆更多的事情,眼界也越來越開闊,看待事物的方式方法也會變得更加成熟,你的人生會更精彩。而對我,對現在的事,以後你再回頭看時,會有不一樣的心境。”
靳璟低著頭揣摩了下這句話,還是笑了:“這些話,你好像曾經和我說過啊。”
他記得,是在上一個春天,靳璟經過那一夜近乎絕望的最後掙紮,染紅了一池清水,翌日在病床上時,他對她說過相似的話。
隻是,上一次說這些是為了讓她勇敢的告別秦陽,而這一次……
他試了幾次,最後還是沒有勇氣,隻是留下了這段有些晦澀不明的話。
小璟,我真的不知道怎麽做,怎麽才能,不傷害你。
入夜,靳璟已經被他送上了回家的出租車。裴英秀轉身回到賓館大廳,撥通了李智傑的電話。
既然一條路行不通,那就再換一條,雖然這條路同樣充滿著不確定,甚至是凶險和未知。
秦陽的公寓,他與趙曉雅坐在落地窗旁的玻璃桌前,開了一瓶清甜冷冽的雷司令。秦陽把淡金色的酒液緩緩注入水晶高腳杯裏,輕輕和對麵的曉雅碰了下。
還在春節假期中,趙曉雅看了眼桌上的生蠔,沒什麽興趣,她捏著高腳杯,輕輕喝了一口。她透過清透的水晶杯,看得到秦陽的臉——他的臉上,並沒有像此刻的年節假期一樣,沾上一點喜色。
“有心事?”她瞥了秦陽一眼,叉了一塊蘋果吃。
“啊,沒有。”秦陽冷不丁被她一問,趕緊又喝了一口酒。
“看著你不大高興的樣子,”趙曉雅托著腮看他,又笑了下,“不會是我做了什麽不好的事,惹你生氣了吧?”
此話一出,秦陽的眼神掠過一絲情緒,卻看不出絲毫的驚慌失措,隻是那張線條硬朗的臉,比先前更冷了些,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我最最親愛的老婆,怎麽會做不好的事情惹我生氣呢?”
他嘴角勾起一絲邪魅的笑,這點笑,讓趙曉雅心裏有些發虛,她巧妙地躲開了他鋒利的目光,語調看似漫不經心:“你我自從去年機場的一麵,就再也分不開了。”
秦陽聽了,心裏那處柔軟的地方被輕輕戳了一下,他也沒想到,那時突破所有阻隔,戰勝一切羈絆的兩個人,此刻為什麽會言不由衷說著冷冰冰的話,讓這溫馨浪漫的晚餐,活生生的變成了試探的戰場。
她把他逼上絕路,而他又把他們的所有,投入一個險惡的賭注。
這樣看來,秦陽心念一轉,自己和趙曉雅,都是可笑又可悲的人。
這樣的日子,他不願意和她計較,或者是說,那個像晴空霹靂的消息,已經漸漸被他消化了——人真是個神奇的動物。
“那麽你呢,有沒有做什麽出格的事讓我擔心?”趙曉雅接著問他。
“啊?”秦陽怔了怔,回過神來,“我最近還不錯,怎麽會幹什麽出格的事。小雅,我不會讓你擔心的。”
他的眼睛裏,分明是那麽澄澈。趙曉雅的嘴唇抖了抖,想到了那天接到的奇怪電話,“如果有,我也希望你能趕緊彌補,”她看著眼前這個自己曾經不顧一切才得到的男人,心下一動,握住了他的手指,“我不想你出事,真的不希望。”
秦陽下意識的想到了什麽,神色有些緊張起來:“你不會聽說了什麽風言風語吧?”
“真的是風言風語嗎?我也希望我聽到的是風言風語……”趙曉雅抬起頭,幹脆捅破了這層窗戶紙,“我真的很害怕,這不是什麽隨隨便便就能擺平的事情吧?”
秦陽從趙曉雅的話語中,聽不出她到底知道多少,卻讓他警惕起來,“我不知道你從哪裏聽來的,不過生意場,總不像你們做醫生的,真的有些險惡。”
趙曉雅看勸不了他,也不太明白他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她隻管說:“我不知道到底有多險惡,你之前做什麽我都沒有管,可現在,還有以後,你如果做了的話,就盡力去補救,好不好?”
她甚少這樣說話,不管對方是誰。可如今的趙曉雅,秦陽看著她,她的眼裏似有水色,神色也不像往常那樣泰然自若,而是多了些焦急。他心頭一熱,又有些自嘲——不管怎樣,趙曉雅還是能戳中他的心底,甚至能讓他忘卻先前的怨恨,哪怕是暫時的。
秦陽也緊緊握著她的手:“不會了,你放心。”
他自己也知道,這一次,很可能是騙了她。
騙她,又何止這一次呢?
秦陽望著落地窗外,夜晚的E城,在凜冬的籠罩下,一片蕭條,光禿禿的樹枝,枯萎的花圃,隻有星星點點的霓虹和零落的車光,還能顯現出,這是一個絢爛的城市。
靳璟已經收拾好了行李。寒假即將結束,這個寒假,沒了上一個春節時的忐忑,而裴英秀的出現,更是一個大大的驚喜。
隻是裴英秀隻停留了幾天,沒等靳璟回E城,他就匆匆離開了。
靳璟心中飄過一絲悵然——在他的心裏,可能並不自信能坦然麵對自己的家人,也不能做出什麽斬釘截鐵的承諾。
她並不掛懷,隻是擔心他。可是自己能做的,實在太少。
裴英秀早已回到E城家中,而裴英晨,在家裏被各方訓斥了一通後,心裏堵得難受,連假期也沒過完,就又回到了堂哥的公寓,獨自一人窩在自己的小屋裏。
英秀看著妹妹,有些心疼,但還是說:“我可能要出去看看,找找看有沒有合適的事情做。”
“去哪兒?”
“還沒想好。”
“可是……又能做些什麽呢?”
是啊,又能做些什麽呢?英秀坐在沙發上,麵對英晨不經意的一句話,竟然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作答。
他看了眼沙發旁擺放著那張昔日比賽時的抓拍掠影,相框的玻璃,已經有些灰塵了。他伸手過去,輕輕拂去了灰,又把它擺放好。
如今,裴英秀覺得自己竟然很難活得有尊嚴,自己仿佛被拋棄在這個喧囂浮躁的世上,而自己,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的自己,又能給他人什麽呢?曾經的信誓旦旦,在現在看來,竟然是如此可笑和幼稚。
他赫然發現,自己已經無法保護任何人了,甚至連為心愛的人打一架,都變得不是那麽自信了。
小璟,這樣的我,對你而言,又有什麽用呢?
他再次撥通了李智傑的電話,李智傑現在,已經不在E城了。
“英哥?”
“傑子,我想好了,我也想來你這裏,試上一試。”
“可是英哥……這……你,”他在電話那頭支支吾吾半天,才說了一句,“你得照顧好你自己啊。這一行真的,真的……”
“不適合我?”裴英秀輕輕笑了,“傑子,我從沒有這樣求過你,我也跟你交個底,我在E城,真的山窮水盡了。”
“英哥……”
“我跑遍了所有地方,你也知道,我們這個行當出身的,確實很難。”
“可是……”李智傑的話裏帶了淚音。
“你放心,我一定會小心,如果實在不行,我也不會勉強。”
掛斷電話,裴英秀開始一件件的收拾東西。
“哥?”英晨走了進來,“你到底要去哪兒?”
“等我走了,你也別天天守著空房子,出去好歹找個事情幹,別瞎想。”他答非所問,隻是輕輕拍了拍堂妹的肩。
英晨覺察出一絲不對的預感,她斜在房門邊,輕聲問:“小璟姐也不知道嗎?”
“什麽?”英秀有些語結。
“小璟姐也不知道你去哪兒嗎?”
英秀微微楞了一下,“等安頓好,我會跟她說的。”
英晨離開後,裴英秀坐在床邊,翻看著靳璟的各種照片,和他一起在L城的笑臉,和以前一起拍的各種生活照,和傻傻的自拍。
翻看著一張張照片,他才真切的意識到,他和靳璟,已經走過了四季。
上一個春、夏、秋、冬,都有你。
謝謝你。小璟。
他的電話點在通訊錄上,他知道靳璟即將回E城,卻遲遲沒有撥通靳璟的號碼,最後,裴英秀隻是發了條微信:小璟,注意安全,一路順風。
他輕輕地刪掉了那句“我等你回來”。
靳璟拉著行李箱,又回到了E城,回到了這個承載了她各種深刻記憶的城市。
距離開學還有幾天,她匆匆往自己的公寓裏趕。季繁希因為工作的原因,早她幾天已經回來了。
“小璟,歡迎歡迎,又在這個城市接頭了。”
“什麽接頭,諜戰片啊。”她懟了她一句,卻滿心歡喜的拿了幾包家鄉特產,往對門去了。
開門的裴英晨,見到了靳璟,臉上升起一股莫名的表情。
“你哥呢?”靳璟放下東西,站起身,“他在家嗎?”她的聲音放得很小,唯恐裴英秀在臥室睡覺。
“額,小璟姐,”英晨睜大眼睛看著她,有些疑惑,“我哥沒跟你說嗎?”
“說什麽?”
“沒跟你說他去哪兒嗎?”
“沒有啊,”靳璟一頭霧水,“說什麽,他要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啊,他說,安頓好了會聯係你的啊。”
靳璟趕緊跑到臥室門邊,一下子推開了房門。
裴英秀的房間,整潔如新。床上鋪著幹幹淨淨的薄荷色床單,一對抱枕安靜的靠在床頭,瑜伽墊整整齊齊的收在牆角,紗簾已經拉上,孱弱的陽光穿過紗簾,投下一片微弱清亮的光。
她覺得有些不對,心裏升起一陣不祥的預感,伸手拉開了英秀的衣櫃——空空如也。能拿走的,幾乎都拿走了。
“他什麽都沒說嗎?”靳璟慌了,一把拉住門邊的裴英晨,搖晃著她,“我不相信他走之前什麽都沒說……”
“可,可他真的什麽都沒說啊,我問了也不答,大概是,他不願意告訴我吧。”
靳璟一下子坐在了他的床上,開始撥打電話。
“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一連幾遍電話打過去,回應她的都隻有讓人心急如焚的盲音。
裴英秀,你到底在幹什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