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公寓裏,裴英秀和靳璟對視而坐,麵對著桌上豐盛的晚餐,卻又有些沉默的滯塞。


  靳璟挑了下眉:“吃啊,一會兒就要涼了。”她幫英秀夾了塊排骨,“多吃點排骨,腿會好得快哦。”


  “謝謝。”他隻咬了一口,就把排骨放在了小碟裏,連著喝了兩口粥。


  “你……還是不能隨便吃東西嗎?”靳璟有些吃驚,眼睛也瞪大了,“還是我做得太難吃啊,英秀?”


  “不是……”英秀抱歉地笑笑,“我隻是有些走神了。”他又夾起那塊排骨,“真的很香。”


  靳璟也跟著笑了下,心裏卻有些落寞——如果是高興的日子,和自己的男友共進晚餐,再來一支Amarone ,再好不過了。


  可是現在,隻有心中的風雨飄搖,即將到來的危機,甚至會變成滅頂之災,全然沒有當初的心情了。


  當初,他也在這張桌子前,吃著自己做得飯菜。而自己,還在單純的鼓勵他,去做最後一搏。


  靳璟有些發呆——如今看來,恍如隔世。


  “小璟?”英秀叫她一聲,“想什麽呢?”


  “沒,沒有……”


  英秀低眸,給靳璟夾了點山藥,又給她盛了一小碗排骨湯,“你要多吃點。別太為我擔心,即便到了最壞的結果,我也有辦法好好生活,你隻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好嗎?”


  “我知道,”靳璟喝了口湯,仰頭看著他清亮的眼睛,“我相信你,一直相信你。”


  英秀抿了下嘴,眼睛彎彎地看著她。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相信自己,隻知道自己隻能繼續堅持下去,堅持,才可能有希望。


  “你怎麽不吃啊?”靳璟為他夾了一筷子西芹,“吃飽了才有力氣去打仗,對吧?”


  “對。”他大口地吃著菜。


  門一響,季繁希回來了,看著滿桌飯菜,她眼睛亮了:“果然還是要沾沾裴大俠的光,才能吃到小璟的大餐啊。”她換了鞋,又想到了什麽,“大俠,你別著急,總會有辦法,當下要先吃好喝好,是吧?”


  “是。”英秀也笑了,“快來吃飯吧。”


  冬天的太陽,盡管燦爛明亮,但更像是冰箱裏的燈光,暖洋洋的顏色中,卻含著冰涼的冷風。


  裴英秀坐在星河之隅的吧台後,看著玻璃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有些著急。前兩日說好的買家,並沒有聯係他。


  英秀看著表,終於失去了全部的耐心,撥了號打過去。


  電話那頭,在長久的盲音之後,傳來了支支吾吾的聲音:“裴先生,計劃有變……你看,我們也是小店經營,實在經不起什麽風浪,所以……這設備我們還是不要了。”


  “王老板,你兩天前可不是這麽說的,今天怎麽就突然180度轉彎呢?您也來我們店裏試過,幾乎全新,價格合適,做個雙贏的生意不好嗎?”


  “額,實在是對不起……不好意思啊裴先生。”那邊已經匆匆掛了電話。


  英秀看了下日曆,有些著急了。“傑子,傑子!”


  “英哥!”


  “開車,去城南,找王老板。”


  “英哥,天不好,你的腿也不大舒服,不行讓我去吧,帶上英晨就行了。”


  “別說這些有的沒的,”英秀把鞋帶又係了係,抓過桌上的止疼片吃了一顆,灌了口涼水,

  “走就行了,別說沒用的。”


  “英哥!”李智傑趕緊推開了門,隨著他走了出去。


  獵狐部落中,臨近寒假,網咖裏已經是一片繁榮,鍵盤敲擊聲不絕於耳,連平日裏女孩聚集的區域,也擠滿了娛樂的人群。


  秦陽坐在辦公室,悠然地喝著咖啡,手指一拈,翻開了賬目。


  “經理。”肖湛走了進來。


  “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迷失達達尼爾現在怎麽樣了?有好轉嗎?”秦陽抬眼,看了眼站得筆挺的手下。


  “已經緩過來了,經理,你那招雖然驚險,但確實立竿見影。”肖湛的眼睛中泛著光,“現在酒吧的情況,甚至比和安然合作的時候,還要好一些。”


  “是嗎?”秦陽的後背靠在椅背上,“你們也辛苦了——前幾天跟你說的事情,查的怎麽樣了?”


  “經理,星河之隅,果然有了大麻煩了。”肖湛走上前去,從包裏拿出一疊複印文件,“裴英晨闖了大禍,看樣子,裴英秀正在給她收拾爛攤子。”


  秦陽的目光有些狐疑地看了眼肖湛,接過資料,越往下翻,他臉上猶豫狐疑的表情就越來越淡,甚至還露出了一抹笑意,“英晨,還是太冒進了,虧得她,這種伎倆都能上套。”他合上資料,托著下巴,若有所思。


  “經理?”


  秦陽微微歎了口氣,眼睛裏卻掩飾不住欣喜,“現在來看,我還真有點同情裴英秀,身邊的人呢,不是莽夫就是傻子,自己都快成了碎片,還要拉著這些人收拾爛攤子,他還真是大心髒,竟然還沒崩潰。”


  “他離崩潰也不遠了。”


  “自從有了星河之隅,它就是我的眼中釘肉中刺,甚至還讓我失去了……”秦陽的眼中閃過一絲黯然,有些語結,隨即,他又換上了輕鬆的表情,接著說,“可是,如今它風雨飄搖,我們如果不做點什麽,簡直是對不起這幾年的辛苦,更對不起原先挨過的打。我們是不能白白賠上命,可我現在更覺得,星河之隅欠我們一條命。”


  肖湛聽得有些糊塗:“那你的意思是?”


  “與其留著它當禍害,不如我們開疆拓土。你覺得呢?”


  “好主意,好主意!”肖湛也跟著笑起來,“讓裴英秀他們,欲哭無淚!”


  “從現在開始,盯著銀行,動用所有資源,絕不放鬆。”


  “明白了!”


  城南王老板的店麵裏,黃昏已至,西邊的日光越來越黯淡無力,東方的天際,已經出現了若隱若現的月影。


  裴英秀的臉龐蒼白,麵前的咖啡已經冷了,他抬眼看著眼前有些尷尬的王老板,雖然仍然是支支吾吾,但從他的言談也能知道,他不可能再履行先前的承諾了。


  “能告訴我原因嗎?我想知道您這樣做的原因。”英秀無奈地扯了下嘴角,扶著桌角,有些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我隻能對你說,情況有變,我們也要生存,真的希望你能諒解。”王老板的臉上稍微流露出難色,沒有再多說。


  “那就告辭了。”英秀和王老板握了下手,就轉身出了門。


  “英哥!”李智傑見英秀自己一步一滑地下台階,忙上前扶他,“你慢點!”


  “我可以!”裴英秀一下甩開了他的手,“我能行!不是廢物!”


  “英哥,我不是那個意思……”李智傑沒放下手,還是扶住了他的手臂,“我知道,我怎麽會不知道呢?可是現在隻有你保重自己,星河之隅才能有希望啊,英哥……”


  裴英秀看了胖胖的師弟一眼,心裏發酸,也沒說什麽,任憑李智傑扶著他下了台階。腿還在疼,從隱隱作痛到撕扯著血肉,連心都跟著有些發慌。他停下虛浮的腳步,又從兜裏拿出藥盒,吞了一粒藥片。


  “英哥,今天不能再吃了。”李智傑擔憂地看了他一眼,“以後要辦什麽事,交代我去就行了。”


  英秀笑了笑,收起了藥盒。下了台階,麵前就是正值晚高峰的寬闊馬路,車流閃爍著燈光,星星點點,在暮色中,化成一道道耀眼的河流。


  繁華如斯,燦爛依舊。一切似乎都沒有變。


  英秀的心裏有些七上八下——也不知道以後的燦爛霓虹中,還會不會有那一隅姓何的角落,悄然閃爍。


  安然獨自躺在自己的公寓,閉著眼,呼吸著香薰蠟燭飄來的嫋嫋香氣。鈴聲響起,他信手摸過手機,聽著聽筒裏傳來的聲音。


  “多謝了,王老板,”他仍然沒睜開眼睛,“以後我們的合作,我肯定會更加讓利,還希望您多關照。”


  掛了電話,他陡然睜開眼睛,望著潔白的天花板——上麵幹幹淨淨的,像冬日的雪地,什麽也沒有。


  他的目光在逡巡,眼神一定,看到了臥室裏掛著的一方合照。安然凝望著那方照片,慢慢坐了起來,走到照片跟前。


  八年前的全錦賽,團體大賽上,E城隊滿載榮耀的合照。他眯了眯眼睛,那時候的自己,還是一名主攻刀術和棍術的年輕選手。再細看照片,自己的身側,還站著蕩漾著陽光笑容的裴英秀。


  那一年,自己二十歲,裴英秀,隻有十九歲。


  安然的手指輕輕撫著照片外麵的玻璃,涼涼的。裴英秀的麵容削瘦俊朗,笑容溫暖,和今天的他,並無二致,連歲月都沒有過多的留下痕跡,隻是溫柔滑過。安仁勾了一抹笑,那時的裴英秀,已經是兩個單項的主力選手,自然,在那種團體賽上,稱得上是名副其實的柱石。


  他背過身去,不願意再回憶往昔。英秀,雖然你曾經有著多數人難以企及的光耀,可如今,你也隻能接受這樣的事實,那就是,四麵楚歌,然後,會失去一切。


  而你失去的一切,都將被我得到。


  安然突然覺得心頭流過一股快意,瞬間,卻又覺得自己醜陋不堪。


  人性,大抵就是如此。


  他想到了當初說這句話的人——陶冶,果然說的沒錯。


  多日下來,星河之隅的幾個人各自奔波,想盡一切辦法,希望能有一絲希望,扭轉乾坤。


  星河之隅之中,氣氛比先前更為壓抑,眾人圍坐在吧台裏,幾天下來,如今幾人的表情,似乎已經表明了現今的形勢。


  “我和英哥去了城南,人家爽約,而且毫不猶豫。又問了幾家,甚至是鄰市的同行,都沒有人收購我們的設備。”


  “我去了找了民間借貸,各家都不願意借給我們,大概的意思就是我們這樣的小店,根本沒有抗風險的能力。”穆佳靠著椅背,聲音也沒有了精神。


  “我……”英晨艱難地開口,看了眼眾人,“我把海風香氣的帳整理了一下,”她拿過賬本,


  “這是全部了。”


  穆佳伸直脖子湊過去看了一眼,又馬上靠在了椅背上,甚至連抱怨英晨的話都不想再說了。


  “我知道這些錢根本不夠,可是……”英晨心裏難過,又掉下淚了。


  英秀伸出手去,撫著她的後背,“別哭了……你這樣哭,也根本解決不了問題,不哭了。”


  靳璟坐在一邊,抿緊了嘴唇,吸了好幾口氣,才把手裏捏著的那張卡放在了桌子上:“我的錢不多,也就幾萬塊,幫不上什麽,不過能好歹添一點……”她的聲音逐漸微弱,在壓抑甚至悲涼的氣氛中,她知道手中這張卡,根本能稀釋哪怕是一點的困難。


  “小璟,”英秀一把拿過那張卡,往靳璟手裏塞,“我不能要你的錢。”


  “可是大家都在想辦法,我不懂這些,隻是想出點力而已……”


  “我真的不能要。”他提高了聲音,目光定定地看著靳璟,靳璟分明看見,那雙黑色的眸子裏,透著一些堅硬的東西。“你收好。”他把那張卡塞進了靳璟手裏,末了,輕輕地掰開她的手指,合上了手心。


  他的目光,不是先前一貫暖融融的,而是有些鋒利,甚至讓人有些害怕。


  靳璟不再出聲了。


  陶冶站在一邊,默默地看著眾人,小聲地問了一句:“真的,真的就沒有辦法了嗎?”


  見沒人回答,他又問了一遍:“我們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回答他的依然是一片沉默。


  穆佳忍不住,還是哭了出來,“為什麽會這樣?我們的星河之隅,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它招誰惹誰了,為什麽要經受這種滅頂之災?我想不明白!”她抓住裴英秀的手,“師兄!我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我們原先多好啊,幾個師兄弟們在一起,好好經營,好好生活,覺得它是個避風港,是個屬於我們的小窩,可是為什麽現在連這個小窩都保不住,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麽!師兄……”


  “我也不想這樣啊,咱們誰都不想這樣,”英秀給穆佳擦擦眼淚,“師兄會想辦法,會盡全力的,佳佳,咱們不哭了……”


  “你們沒做錯什麽,是我,是我做錯了,還錯得很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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