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裴英秀腿上傳來的不是令他擔心的劇痛,按照經驗來看,應該是抽筋了。


  該死!他的心裏猛然緊了一下,餘光瞄了一眼場邊的計時牌,果然,自己的動作才開始不到了30秒。


  還有一分鍾。


  紅色的計時牌鮮豔醒目,更像是懸在頭上的一方滴血的寶劍。


  裴英秀手中的長劍,在頭頂的鎂光燈下,泛著金屬堅韌閃耀的光澤。


  已經沒有時間想太多了。


  他握緊了手中的劍。裴英秀,要頂住!堅持下來,還有一線生機;如果不能頂住,就此放棄,那麽,這次選拔賽,也許是你自己最後一次在裁判麵前展示自己的成套動作了。


  最後一次。


  主要組別的劍法,還沒有展開。


  裴英秀已經感受到了鬢邊碎發上滲出的細汗,連帶著後背,都開始微微發熱起來,左腿像盤踞著一條巨蟒,慢慢地將身體纏緊,一下一下吮吸著自己的血液,抽痛,愈發的清晰明顯。


  如今要做的,是咬緊牙關,堅持到底。忍耐克己,百折不撓。


  他努力不去想這些,而是竭盡所能,將注意力集中到動作上去。裴英秀不動聲色的盡量伸展著已經不太聽使喚的左腿,盡量放鬆。


  翻騰,躍身,旋子……裴英秀有意無意地用麵部表情和手臂的動作分散著裁判的注意力。


  到了最後,他深吸了一口氣,旋風腳720接豎叉,流暢靈動。


  全場掌聲響起,一如往昔。


  行禮之後,裴英秀緩步走到台下,黃教練連忙上前給他披上衣服,輕輕拍了拍他“挺好。”


  他還能感受到腿上傳來的抽痛,慢慢坐在等分席上,喘了好幾口氣,心中漸漸從剛才的驚濤駭浪平靜下來,他看著下一個上場的年輕選手,再看到看台一側為自己應援的條幅,竟然覺得有些雲淡風輕了。


  裴英秀,你已經盡全力了。


  分數並沒有吝惜它的偏愛,裴英秀看著運動館一側屏幕上的分數,他略顯蒼白的臉上終於綻放出了輕鬆釋然的笑。


  他知道,自己已經離久違了的大賽,越來越近了。


  正值夜晚的黃金時間,趙曉雅歪在落地窗旁的沙發上,慵懶地拿著遙控器漫無目的的按著,眼神中滿是困倦。


  秦陽正從浴室出來,拿著浴巾擦著頭發,慢慢的,整個房間都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檀香浴液的味道。


  “你這個味道,不好聞。”趙曉雅看了他一眼,又扭回頭去,繼續按著遙控器。


  “是麽?你不喜歡?”


  趙曉雅瞥了他一眼,沒再說話,眼光重新投到麵前的電視屏幕上。


  她突然停下了換台的動作,放下了遙控器,盯著電視屏幕,慢慢的,坐直了身體。


  “怎麽了?”秦陽看趙曉雅像是被什麽吸引了,也有些好奇。他走上前去,看到了電視屏幕上那個熟悉卻不想提及的身影。


  當地衛視,正在直播洲際運動會的選拔賽。


  趙曉雅被裴英秀那套如水的動作吸引了,待到分數出來,她重新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歪在沙發靠背上,喝了口葡萄酒:“看不出,他這樣纖瘦的身形,還真是個高手啊。”


  秦陽看著屏幕上的裴英秀,果然,一套動作流暢奔放,如水銀瀉地,看似狠絕,卻極有分寸,力量節奏拿捏得恰到好處。


  “不過是花拳繡腿罷了。”他哼了一聲,轉過身去。


  “是嗎?那你上次被這樣的花拳繡腿打得鼻青臉腫,是不是太虧了點?”趙曉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光還沒有離開電視屏幕。


  的確,電視屏幕上,裴英秀是那個王者歸來的勵誌主角,光芒四射。可秦陽,對他那晚在黑暗之中朝自己拳腳相加的印象,依舊記憶猶新。


  永生不忘。


  秦陽的手指不由得攥緊了,指甲嵌入手掌的皮肉裏,有些絲絲疼痛。


  茶幾上,手機一亮,鈴聲大作,連帶著振動起來。


  “你的電話。”趙曉雅努努嘴,還是抬起手,將手機遞給他。


  “喂?”


  “安經理。有事嗎?”秦陽略微壓低了聲音,轉過身,往客廳的另一側走去。趙曉雅側過頭,冷冷地瞧他一眼,她精致的鵝蛋臉上,透出了冷淡的情緒。


  “什麽?安經理?你說什麽?”秦陽的聲音有些變形了,提得很高,甚至有些刺耳。


  趙曉雅的手又重新拿過遙控器,可那冷冷的目光,卻再也無法聚焦在電視屏幕上了。


  “安經理,聽我說,我們現在見一麵好嗎?”


  “對,當麵談,這樣事關重大的事情,你怎麽可以……我是說,我們還是見麵吧,可以嗎?”


  “你在哪裏,我現在就要見到你。”


  趙曉雅依然慵懶地躺在沙發上,不時聽到秦陽愈來愈焦急的聲音,和不停踱步的煩躁腳步聲。


  她努力讓自己的注意力回到電視屏幕上。


  片刻後,秦陽穿戴整齊出現在玄關處:“小雅,我有很急的事情,要出去一趟。”


  趙曉雅盯著電視,漫不經心地點了下頭,權當回應。待到防盜門關上的那一刻,趙曉雅才慢慢坐直了身體,拿過手機,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輕笑。


  秦陽開著車,一路風馳電掣,終於在安然住所附近的街口看到了那個瘦長的黑影。


  他熄了火,大步走上前去,也顧不上打招呼,直接長驅直入地問安然:“為什麽要這樣做?當初是誰激昂慷慨,說好了一起開酒吧,慢慢開拓E城的娛樂業?可你現在突然撤資,於情於理,都是不應該啊!”


  安然轉過身,臉色黯然,連下巴都冒出了青青的胡茬,顯得格外頹靡:“我當然知道,可我有什麽辦法?股市行情不好,我要是再不撤資,放貸的都會把我大卸八塊,挫骨揚灰,我能有什麽辦法……”


  他說著,卻不知不覺變成了絮絮的歎息,安然骨節分明的手指胡亂的揉著頭發,彎了下腰,靠在一棵楊樹上,低著頭,在路燈下投射出一條落寞的影子。


  他的周身都散發著失意者的無奈和落魄。


  秦陽張了張嘴,有些不可以思議,良久,他才緩緩說:“安經理……我們可以再堅持一下,馬上酒吧就可以盈利了,錢的問題,我也可以幫你想辦法……”


  “你要是真的有辦法,就不會苦苦哀求我不要撤資了。”安然側了側頭,聲音幽暗,“當然,我要是但凡還有一點辦法,就不會放棄這塊肥肉,撤出我的心血和希望。”


  “我還認識些人,”秦陽忙不迭掏出手機,“我認識的這些人,借貸的利息都很優惠,不會出現什麽危險的……”


  “謝謝,”安然直起身,按住了他的手腕,“可我現在的情況,已經不能再多借一分錢了。”


  “安經理……”


  “謝謝你信任我,可我,終究辜負了你,就算我現在跪在你麵前,對你說一千個一萬個對不起,都無法彌補我的行為給你帶來的損失和打擊,可我……秦陽,在生命麵前,不得不低頭,我不奢望得到你的理解,可我,我終究還是要活下去。”


  安然的眼睛紅紅的,活脫脫的像一匹離群索居危機四伏的病獸。


  話說到這個程度,秦陽愣了半天,終於從錯愕震驚中慢慢緩過神來,極力讓自己認清著黑夜中的現實,他默歎著氣,語調哀傷,幾乎是乞求:“這麽突然,總得給我點時間準備,這總不是過分的要求吧?”


  “我盡量,不過也等不了太久,那邊催得太緊了。”


  秦陽木然地點點頭,轉過身去,不想再看安然那張頹喪又瘦削的臉。他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像是在尋求最後一絲不切實際的希冀,“我們的迷失達達尼爾,就要這樣迷失了嗎?”


  “秦陽,你要相信自己。”


  “相信自己?”秦陽聽了這話,突然有些控製不住憤怒無措的情緒,他瞪大眼睛,朝著安然的方向快步走過來:“你當初的提議像是畫了一個美味可口的餅,所以我投了資,可現在本錢還沒收回來,你特麽的就拍拍屁股撤資,把這樣一個攤子扔給了我!現在,現在你還站著說話不腰疼,說什麽相信自己,可我自己的資金鏈,根本不足以維持酒吧,你卻跟我說什麽相信自己,啊?”他貼近安然的胸口,憤怒顫抖的手指幾乎就要抓住安然的衣領。


  “我拿什麽相信自己,啊!你倒是告訴我,啊?無所不能的安經理,我萬萬沒想到,釜底抽薪這一招竟用在了我的身上,你說我拿什麽相信自己,拿什麽!拿什麽!”


  秦陽那雙如柳葉般的眼睛,已改往日的沉靜淡然,那雙柳葉,如今已是驚濤駭浪,波瀾驟起,洶湧的潭水已經要衝破最後的堤壩蔓延而出。


  他的眼中,少有的泛起了淚光,而他眼中透出的,已經不是憤怒和驚訝、哀傷,而是絕望。


  秦陽大吸了幾口氣,稍稍平靜下來:“是我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對,讓安經理介懷了嗎?如果有,我也希望你能當麵說清楚,不用拐彎抹角地這樣做。”


  “這和你根本沒關係。”


  秦陽的眼神黯淡下來:“既然這樣,看來我不得不相信,安經理確實要被迫撤資了嗎?”


  安然閉上了眼睛,似乎已經等待著拳頭砸在自己臉上,“現在如果有什麽讓你好受點的辦法,我都願意承受,動手吧。”


  秦陽大口地喘著氣,他感到渾身燥熱,然而,看著安然如死灰一般的臉,過了一會兒,他也慢慢平靜下來,“算了,我不打你。”


  安然睜開眼睛,理了理衣領,“怎麽?”


  “你和裴英秀一樣,我的身手哪裏是你們的對手。”他無力地一笑,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去了。


  安然看著他的影子慢慢移動,直到拐過了街口,消失在茫茫夜色當中。


  又過了一會兒,街口處除了昏黃無力的路燈,再無一人。


  安然這才挺直了身體,拍了拍衣衫上的塵土,用手指理了理淩亂的頭發,擦了擦臉,這才拿出了手機,撥通號碼。


  聽筒中隻嘟了兩聲,電話那頭就迅速地接起了電話。


  “事情辦好了。”


  “是嗎?確定?”


  “他的眼睛裏全是絕望,任誰也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我勸你還是再想一想,這樣做,對你自己也沒有什麽好處。”


  “這是我的事情,就不勞你費心了。”


  “好,”安然略微沉吟了下,“我今天的演技,足夠拿奧斯卡了,希望小姐能夠兌現諾言,也不枉我如此勞心費力一回。”


  “過幾天看到結果,我自然會兌現諾言,你放心。”


  “不過,”安然還是說,“我比小姐略大兩歲,也勉強算是見過些世麵,我還是提醒你,不要把事情做絕,也算是給你留條後路。”


  “好,”電話那頭傳來輕柔的笑,“謝謝提醒,我心裏有數。”


  掛了電話,安然伸了伸腰,轉身往住所的方向悠然走去。


  秦陽失落落魄地在E城的大街上遊蕩,滿目都是繁華夜色,塵寰盡是霓虹璀璨,卻沒有一絲光芒能驅散自己心中徹底的絕望,沒有一點燈色能照亮自己眼中黯淡的悲涼。


  一夜之間,從躊躇滿誌到手足無措,從雲端到深淵,從希望到絕望。星空未曾鬥轉,人間已然不同。


  秦陽看著神態各異的年輕男女歡笑著與自己擦肩而過,心中赫然發現,自己已經離曾經的青春激昂,越來越遠了。


  他停下腳步,停在一棵槐樹下,槐樹枝繁葉茂,遮住了他頹唐的影子。


  秦陽覺得心裏空蕩蕩的,滿是危機四伏,處處四麵楚歌。


  他猶豫許久,撥通了那個已經漸漸熟悉的號碼。


  坐在迷失達達尼爾當中,秦陽並沒有抱什麽希望,隻是在吧台坐定,一杯接著一杯喝酒。


  半個小時後,一陣茉莉香氣幽幽飄來,他不由得扭頭,向著門口的方向看去。


  果然,那個期待已久的倩影,快步向自己走來。


  “找我什麽事?”裴英晨打量了他一眼,徑自坐在了他身邊的吧凳上,“我還要趕緊回家。”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秦陽答非所問,隻是自顧自地喝酒。


  他的臉色蒼白黯淡,連說話都有氣無力,彎著腰縮在吧凳上,像一隻已經出了鍋的對蝦,沒了生氣。


  “你……怎麽了?”英晨察覺出他的不同尋常。


  “沒什麽,生意場上的事。”他勉強扯了扯嘴角,又喝了兩口酒。


  裴英晨一時不知道怎麽接話,隻是幹笑了兩聲:“生意上的事,我可幫不了你。”


  “今天找你出來,不是為了讓你幫忙。”


  “那是?”


  “隻是想和你說說話而已。”


  裴英晨微微低下頭,看著杯中的青橄欖,也看到了自己模糊不清的臉,她輕輕地問;“為什麽是我?”


  “為什麽?”秦陽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拿起酒杯,透過晶瑩的杯壁,看著臉上不施粉黛的裴英晨,“為什麽?這世界上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就是自然而然而已。”


  裴英晨覺得臉上一陣發熱,諸不知,她的臉頰已經泛起了兩朵紅昬。


  她拿著那杯血腥瑪麗,沒說話。


  兩人相對沉默時,手機鈴聲總能不合時宜的唱起刺耳的歌。


  “喂?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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