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陶冶的手伸進了褲兜,那裏還躺著安然那天塞給他的名片。
他看了一眼,又重新將名片放回褲兜裏。抬起頭,恰逢紅燈熄滅,綠燈亮起,頓時,路口的車都迫不及待的發動,衝過斑馬線,向著各自的目的地奔馳而去。
川流不息的馬路,滿目的焦躁和淩亂,還有蒸騰的熱氣,一切都亂糟糟的。再使勁眨眨眼睛看去,眼前的景象被地麵的熱氣折射得變了形,像海市蜃樓一般,虛無縹緲。
陶冶晃了晃頭,又想了想,拐回頭,向著家的方向走去。手機在喧囂的街頭震了起來,陶冶掏出手機,看著來電號碼,猶豫地按下了接聽鍵。
E城運動館,訓練場內,“修身厚德,百折不撓”幾個紅字高高地掛在牆壁上,醒目鮮豔,緘默地俯視著揮汗如雨的人們。
裴英秀擦了把汗,跟著剛剛集合的隊伍,站在了賽台一側。
站在這裏,可以清晰地看見訓練館那方紅色的背景牆。幾十年來星火相傳,曾經從E城套路隊走出去的各位冠軍相片,各個英姿勃發的掛在這麵“冠軍牆”上,帶著輝煌的曆史,凝視著如今這些拚搏奮發的年輕人們。
裴英秀的相片,排在“冠軍牆”的最後幾位之中,他無意間掃過那張略顯青澀的照片,才發覺自己已經是“上牆”選手中,唯一一個還站在訓練場上的人了。
總教練站在最前方,環顧了眾人一眼:“還有一個月,洲際運動會選拔賽就要打響,作為選拔賽前最後一個重要賽事,D城冠軍賽的參賽名單已經確定。”
話音剛落,選手們麵麵相覷,露出了或期待或疑惑的神色。
“沒聽說啊,怎麽突然公布名單了?”“這次比賽估計會變成選拔賽的風向標,比得好的人,可能會在選拔賽備受青睞啊。”
裴英秀站在角落裏,目光望向總教練手中的那張名單。
“這次我們派出男女選手各兩名參賽。女選手,胡雅琳,楊玉。男選手——”總教練略停了一下,又看了眼聚集的人群,念道:“閆子安,林楠。”
集結起來的隊員們開始發出一陣陣議論的聲音,低沉而嘈雜。
裴英秀猛地抬頭,盯著總教練手中的名單,凝神不語,他的手指,漸漸握成了拳。
總教練又宣讀了注意事項和日常訓練安排,裴英秀隻覺得腦中亂亂的,全然沒有聽進去,隻希望趕緊解散。
終於,在總教練一聲“解散”的號令裏,眾人開始散去。英秀急急地往外走,卻被身後的人不輕不重地碰了下肩膀,擠了過去。
他剛想看是誰,那人卻轉過頭來,正是林楠,眼中露著一絲勝利者的驕傲神情,吹了聲口哨,快步走開了。
黃教練辦公室裏,英秀坐在凳子上,耳畔是教練近乎安慰的話語:“隊裏考慮到你的身體恢複狀況,這次比賽決定不派你參加。”
“我的身體?”英秀冷哼一聲,“如果我的身體有問題,我為什麽還要回來?”
“英秀,即使這次不參賽,也不會影響你參加選拔賽的資格。”
“我回來後,隻參加了我們E城舉辦的邀請賽,可不光是年輕選手,我也需要實戰的機會。”
教練站起身:“總之現在說這些都已經為時已晚了,如今好好穩定動作,確定難度,才是關鍵。”
“概括一下,”裴英秀站起身,清透的眼眸看著教練日漸蒼老的臉,“在你們眼裏,我可能已經是個不堪大用的老東西了吧?”
“裴英秀!”黃指導已經有些生氣了。
英秀深深吸了口氣,看了看窗外,燦爛的陽光將梧桐樹葉鑲上了金邊,華美豔麗。樹葉隨著絲絲的風搖曳,像是溫柔地輕撫著什麽,看了讓人心軟。
“對不起,沒控製好情緒。”
“少幹些遊走在危險邊緣的事情,不要以為沒人知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注意影響。還有,現在是關鍵時期,保護好自己,不要去不該去的地方。”
黃教練眼中露出些許意味深長的神色,留下這句話後,轉身離去,帶上了門。
裴英秀重新坐在了凳子上,腦海中努力搜尋著教練話語中的“危險邊緣的事情”,他抓了抓額前的頭發,想了想——除了前段時間郊外打架的那次事情,也沒有旁的了。
他站起身,走了出去,心中卻並沒有一絲一毫後悔懊惱的情緒
英秀邊走邊隨手扯下了手腕上的膠布,扔在垃圾箱裏——用自己唯一可以信賴的方式,做了保護自己和身邊之人的事情而已,又有什麽值得懊悔的呢。
驕陽下,陶冶拿著電話,手心中已經滲出了汗。
他反複看著剛才打進來的那個號碼,站在城東寫字大廈的大廳裏。大廳的冷氣開得很足,陶冶卻還是覺得渾身燥熱。
幾個穿著職業裝的青年男女走進了電梯裏,電梯叮咚一聲合上了,留下了一臉迷茫的陶冶。
他重新看了看手機——又過去了十分鍾。
在猶豫不決中,又一波職業男女說笑著走進大廳,各個衣著精致,精神十足,青春的臉龐上洋溢著活力的神采。
陶冶覺得,自己一身休閑裝和一頭淩亂的頭發,活脫脫的是個宅男,與這些人有些格格不入。
可他腳下不知怎麽的,仿佛是不受控製地隨著那波人走了過去,一起進到電梯裏。
明亮的落地窗下,日複一日的重複著穿流忙碌的人流和車輛,沒有絲毫分別,每當這個角度往下去,就好像是在俯視眾生。
安然挺直了腰背坐在椅子中,雙手隨意地搭在桌子上,抬眼笑了:“很高興你能來。”
“找我有什麽事嗎?”
“你既然能來,就不需要明知故問了吧,陶先生。”
陶冶顯然不太適應這個稱呼,他努力收起緊張的神情,竭力讓自己看上去泰然自若:“我覺得,我不太能勝任安經理說的酒吧監控職務。”
“哦?嚐試一下也不行嗎?”
“人最可貴的,不就是有自知之明嗎?”陶冶咬著唇,手心不知不覺間,又滲出了滑膩的汗水。
安然無奈地笑笑,翹起了腿,瞟了眼套間裏間的門,“看來我之前許諾的職位,條件還不夠優厚,至少不能讓陶先生看到眼見為實的好處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陶冶忙不迭地說。
“你先不用解釋。”安然示意了下一旁的秘書,那秘書點了下頭,出去了。
“我也曾經有過一段迷茫的時候,”安然轉過轉椅,望著窗外烈日下還掙紮奔走的車輛和人群,“我不是個優秀的運動員,運動生涯並沒有給我帶來太多的榮譽,所以當初退役的時候,我可比你們的英哥決絕得多。”
“可是當我真正步入到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突然感覺,自己一無是處,缺社會經驗,缺專業知識,當然,更缺錢。”
陶冶聞言,抬頭看著那個轉過去的背影,一瞬間,他竟覺得那個背影有些孤獨。
“所以,”他轉過轉椅,對著陶冶,“我看到你,就有種感同身受的感覺。我當初能創業,也是靠著貴人相助,所以當我有一定能力時,也想幫一幫和我相似的年輕人。”
陶冶聽了,正思考著如何答話,突然間,房門被打開了,秘書拿著一枚信封交到安然手裏。
安然拿過信封,朝陶冶晃了晃,推向陶冶一側的桌邊,“你不用有什麽壓力,拿著它做些應該做的事情,不辜負人生就好。”
陶冶狐疑地看著安然那雙閃著光的眼睛:“我不相信這世界上有免費的午餐。”
“我也不相信。”安然笑了,叫過陶冶,在他的耳邊耳語幾句。
陶冶的眼中立時出現了不可思議的表情,他猛地站起身,對著坐在椅上的安然,義正辭嚴:
“這些亂七八糟的下三濫事情,我怎麽可能去做?”
“坐下來,別激動,別激動。”安然按著他坐下來,“我是讓你去做坑蒙拐騙的事情了嗎?你要考慮好,事情不難,而這筆創業資金,卻不是每個人都能給你的。”
陶冶看了眼那枚信封,又瞟了眼安然:“你為什麽非要這麽做?你們毫不相幹,為什麽要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人性都是複雜的,遠比你想象的複雜得多。”安然微微歎了口氣,“很難形容。”
陶冶體味著這句話,沒有言語。
陶冶覺得心跳加快,又看了眼那枚信封。
“當然,我不是不會逼迫他人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不過,陶先生,你不願意做,不代表所有的人,都不願意去做。你可以好好考慮一下。”
“可是……”他有些猶豫地看了安然一眼。
“我說了,好好考慮。”安然勾了勾嘴角,笑得有些意味深長。
陶冶匆忙站起來,逃似的出了安然的辦公室。
看著陶冶出了辦公室,腳步聲也越來越遠,安然才叫來了秘書,“約的人來了嗎?”
“還沒有。”
陶冶低著頭,快步往電梯的方向走去,還沒走到電梯口,隻聽到電梯“叮咚”一聲脆響,電梯門打開,旋出了個瘦高的年輕人。
陶冶微微抬眼一看,頓時有些失措驚慌,他趕緊低著頭,往廊道邊牆邁了兩步,側過臉,讓過了那個年輕男子。
待到那個男子走了過去,陶冶才複又抬起頭看著他的背影——他去的方向,正是安然的辦公室。
陶冶的臉上,漸漸被失措的驚恐陰雲占據,他的眼睛瞪大,呆愣愣地看著那個男。子的背影,一時間,他仿佛被凍住了,有些邁不開步子。
下一刻,那個男子有意無意地往陶冶的方向瞥了一眼,嚇得陶冶趕緊回過頭去,三步並做兩步滑到電梯邊,手指顫抖地胡亂按著電梯按鈕,看著電梯緩慢上升的數字,他有些急,額頭已經冒出了汗珠。
快點,快點……終於,電梯穩穩地停在了這一層,他忙不迭地鑽進電梯,這才籲了口氣。
電梯裏,他回想著那個男子冷峻淡漠的臉——他來幹什麽?秦陽,他又和安然有什麽關係?
他的心砰砰跳著,眼前閃過的是紛亂陸離的各種畫麵碎片,有些茫然,也有些,害怕。
秦陽款步進了門,坐在了一側的沙發上。
“合作事宜已經修改,今天我來,是想最後商量一下細節。”
安然接過文書,笑了:“這也是我的榮幸,希望合作愉快。”
秦陽看著窗外燦爛明媚,突然想到了剛才和他擦身而過的男孩,現在想來,覺得有些麵熟,他不經意地問了下:“安經理剛才有客人嗎?剛才還見有人匆匆走開了。”
“嗯?”安然微微怔了一下,很快穩住心神,“這是寫字樓啊,人流進進出出,很正常的。”
秦陽思忖一下,愈發覺得剛才那個人影很是眼熟,卻一閃而過,也就不想再多說:“我就是隨口一問,當然,我也希望我們彼此開誠布公,合作共贏。”
“那是自然。”
安然反複看了幾遍,在文書上簽了名,“那以後就要多多仰仗了。”
秦陽拿過文書,笑了笑:“彼此彼此。”他看了眼落地窗透過來的光,走上前去,在高樓上,俯瞰一切。他的手指,慢慢攥緊了文書的一角。
明知道是肮髒的人性之惡,卻還是忍不住去做,人真是複雜的動物。
不過什麽是人性之惡,這世界上,還沒有誰做出什麽定論吧?
秦陽腦海中,閃過一幕幕摔成碎片的往事,曾經和靳璟一起的歡樂時光,趙曉雅明媚如春的臉龐,她溫柔的懷抱……獵狐部落紛亂的賬目,還有,裴英秀拉著靳璟的手走過街口,以及裴英秀那有力的手和那張近乎猙獰變形的臉孔……
他突然間感到莫名的憤恨。
夜晚的街頭,躁動卻充滿活力,跳廣場舞的大媽、騎著單車兜風的年輕人、已經在街邊擼串納涼的夜行動物,都能在這降了溫的市井中找到自己的容身之處,切身的感受到,自己是這座城市的主宰者,能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靳璟任課的班級,在期末考試中的成績不錯,果然,家長們看到了成績單,原先捕風捉影的各種言論也就煙消雲散了。
在夏夜,來路邊擼串,是再好不過的慶祝方式了。
靳璟看著身邊的季繁希大口大口地啃著肉串,而對麵的裴英晨卻心不在焉地用筷子啜著烤魚。她有些無奈,拿過肉串,狠狠地咬了一口。
“大小姐,你最近這是怎麽啦?不會還再想先前買設備那個事吧?想多了哈,沒人怪你。”季繁希邊吃邊勸她,偷偷瞄了眼一旁正看著手機的裴英秀。
“沒人怪你,你也不要瞎想了。”裴英秀說了一句。
“我沒事,諸位過慮了,我不會跳樓,更不會投湖。”她沒好氣的回了一句。
幾個人正吃著,英秀接了個電話,語調中透出的驚奇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闌尾炎?沒有搞錯嗎?”
“確定嗎?”他微微壓低了點聲音,“好,我知道了。”
英秀掛了電話,抬起頭,迎麵就是三個女生探究的目光。
“那個,剛公布的D城邀請賽的名單,原來名單上的小閆,急性闌尾炎。所以,讓我補上……”
“好事啊!”裴英晨的嗓子一下亮了起來,一掃之前的頹萎氣息,摟著堂哥的肩膀,“你不是正因為這事悶悶不樂嗎?去吧,好好比賽!”
裴英秀咧了咧嘴,看向靳璟,她的眼中,宛如燦爛繁星,明朗溫柔,笑意盈盈的看著他。
他心中一動,走到靳璟身後,一下子攬過靳璟,彎著腰,鼻尖蹭過她柔順的秀發。
“誒誒,虐狗可恥啊。”
“幹嘛呢幹嘛呢,想讓我們開打了吧?”
不出意外,兩人引來單身女生們的集體憤怒。
裴英晨看著堂哥和靳璟,在霓虹閃爍的燈光下,迎著夏日難得的清風,是如此的明淨美好,光豔照人,甚至有些讓人羨慕和嫉妒。
英晨吸了口果汁,略略有些覺得心酸——這樣美好純淨的愛情,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得到,或者,已經和自己擦肩而過,卻渾然不知?
她有些亂亂的,拿掉吸管,對著果汁的瓶口,咕咚咚的喝下大半瓶果汁,沁得心中都是透骨的冰涼。
低下頭,英晨喘了口氣,這才發現手機一震一震的,看著號碼,她思忖著,不知道是接聽,還是掛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