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兩天時間,如白駒過隙,一下就過去了,靳璟坐在火車站外的陰涼地,頭歪在英秀肩上。
“過了這一段時間,我就回去了。”
靳璟做了個鬼臉:“你知道嗎,這個時候我特別慶幸你是非奧項目。”
“沒有常設國家隊嗎?”英秀歪著腦袋靠了靠她,“好像還真是,自由多了。”
“其實我寧願你沒有來送我。”她突然直起了腰,又低下頭。
裴英秀摟了摟她的腰,邪邪地一笑:“也許我最後進不了大名單,自然也參加不了洲際運動會。以前覺得如果那樣自己真的接受不了,現在看看,好像也沒什麽損失,正好早點回去。
“別瞎說!”靳璟捅了捅他的胳膊。
裴英秀挑著眉毛,拇指朝靳璟的鼻子上刮了一下。靳璟也嬉笑著和他打趣,直到提醒進站的播報傳來,靳璟這才幾步一回頭地挪進了站台。
得益於當今時代的高科技,原本要顛簸一天一夜的路程,如今已是朝發夕至。
靳璟背著包上了樓,算了算時間,季繁希今天值夜班。她徑自走到對門,敲了敲門,卻沒人應答。
“英晨,你在嗎?”
此刻的裴英晨,獨自在快餐店裏吃著炸雞,看到電話,胡亂用餐巾紙擦了擦滿是油膩的手:
“喂?小璟姐,我在外麵吃飯呢,嗯嗯,嗯,好的,知道了,拜拜。”
幾句話下來,她又開始埋頭大吃。自從來到家裏人鞭長莫及的E城,裴英晨如同放歸自然的鷹隼,癡迷於尋覓平時爸爸媽媽不讓吃卻美味的垃圾食品。
“真特麽爽。”裴英晨深深吸了一口氣,伸了伸腰,又把油膩的手和嘴角仔細擦幹淨,拿著一大杯可樂,搖搖晃晃地往外走。
“小姐,”英晨感覺後背一熱——似乎有人靠近她的後背,在身後叫她。
她回過頭去,在她身後叫她的,是一個高高的男人,眉目清晰,笑起來淡淡的,全然沒有今下大多數還算年輕的男子常有的油膩氣息。
“叫我嗎?”英晨有些納悶。
“小姐想不起我了?”
裴英晨定定地看著他,努力在腦海中搜尋著有關這張麵孔的信息,突然眼中一亮,笑道:
“啊,你就是那天晚上送我回家的先生啊。”
“真沒想到,在這裏又見麵了。”
“我可以請你吃點東西嗎,權當感謝了。”
“小姐客氣了,”秦陽指了指收銀台,“我已經買了晚餐,帶回家吃。”
“那就算了。以後有機會再請你。”英晨訕笑了下。
“小姐在這家炸雞店,難道是家就在附近?”他伸手從吧台上拿過打包的食品。
“嗯,這回不用你再送我了。”裴英晨往前走了幾步,推開了玻璃門,“再見。”
秦陽拿著手裏的晚餐,看著她消失在門外的街頭,有些出神。
夜間,望著滿目燈火輝煌,靳璟和裴英晨兩人躺在英秀家的客房裏,四仰八叉地聊著天南海北。
“姐姐,你知道不,我哥這個小蝦米,還有自己的應援會呢。”
“應援會?”靳璟撇了撇嘴,“你哥?”
“那可不,沒想到吧。”裴英晨來了興致,一下坐了起來,拿出手機上了微博,翻給靳璟看,
“你看,就是這個。”
靳璟湊過去看,頭像是裴英秀的一張不知道在哪兒的抓拍,笑得倒是很明媚,用戶名就是普通的“某某粉絲應援會”格式,看不出什麽,而粉絲數,隻有寥寥的小幾百。
“粉絲數有點寒磣哈,”裴英晨笑了兩聲,“我也是偶然發現的,當時還嚇了一跳,竟然有人認識他。”
“畢竟還是金牌選手嘛。”
“嗬嗬,祖國體育人才濟濟,還輪不上他大紅大紫。”裴英晨自顧自翻著堂哥的應援會消息,眉頭卻漸漸蹙了起來。
“真是難得,這麽冷的微博也有人掐架。”
“掐什麽架?”靳璟覺得好奇,湊過來看。
最新的消息,還是前兩周發出的“裴英秀入選新一期國家集訓隊。”配圖甚至還是從他一年前的比賽中找來的。
評論裏麵,除了“加油”、“太棒啦”、“王者歸來”等鼓勵的話,還有不少其他論調的評論,諸如“一把年紀了,還不給新人讓路。”“什麽都有了,也不知道為什麽還要這樣做。”
“他還以為自己是六年前或者八年前的自己嗎?難度也不占優勢,不如放手。”“他複出不知道是想製造傳奇呢,還是製造笑話呢,走著看吧。”
靳璟一瞬間,竟然有些胸悶:“你哥知道嗎?”
“嗨,”裴英晨又一下子躺倒在床上,“他什麽都不知道。這個應援會,他估計也不知道。我哥之前,就是一心想當世外高人,什麽都不過問,隻管專心修煉,拿了金牌,還想金牌,拿了一個又一個,這還沒過癮,大傷過後,有了女朋友,還這麽往前衝呢。”
“大傷過後?”
“你不知道嗎?”裴英晨往靳璟這邊挪了挪,“之前參加比賽,直接在賽台上大腿骨折了,嘖嘖,當時有錄像,太嚇人了,到現在左腿那邊還有個疤,不知道的人,猛地一看,肯定會嚇一跳。”
靳璟愣了愣,半天沒說話。
她倏然想到,在冬天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邁著並不利索的腳步,踢掉了歹徒手中的尖刀。
可是,他的一切,他的生活,他所承擔的,他不該承受的……自己都不了解,甚至超乎自己的認知和理解,更不要說,真正的與他契合,知他所想。
“姐姐?”
“姐姐?”裴英晨喚了她幾聲,見靳璟還沒反應,又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你怎麽啦?”
靳璟回過神來,聲音卻輕飄飄的:“你說的這些,我還真不知道。”她又轉過頭去,像是喃喃自語:“我什麽都不知道……”
“小璟姐,”裴英晨好像覺得自己多了嘴,趕緊起來,撫了撫靳璟的後背,“你,你別難過啊。我哥他,唉,你知道的,運動員嘛,想法都比我們單純些,他也沒想過這些有的沒的紛紛擾擾。”
裴英晨繼續說:“至於受傷之類的,在他的理解裏,都是正常的,當然不會掛在心上……沒給你說,也是怕你,掛在心上。”
“我明白。”靳璟輕輕躺下,床鋪軟軟的,像羽毛一樣,輕柔鬆軟。
“睡吧。”她輕輕地對裴英晨說了一句,就側過身,在千頭萬緒的紛亂中,閉上了眼睛。
太陽照常升起。
集訓隊的隊內測試,如期而至。
裴英秀經過前一階段的訓練和測驗、比賽,雖然不敢說完全恢複,但那種熟悉親切的感覺已然回到他的身體裏,麵對強手如雲的隊內測試,他自然覺得,依照現如今自己的能力和經驗,能夠應付得遊刃有餘。
他嚼著一片薄荷味的口香糖,在場邊熱身,看著幾乎全都比自己小的隊友們一個接一個的走上賽台。
英秀看了看表,吐出口香糖,脫下外套,執劍上場。
成套的動作揮灑自如,曾經的騰空擺蓮720也回來了,在上一階段的邀請賽上,因為拉傷隻做出旋子360的結束動作,也換成了旋子720連劈叉。
裴英秀站起身,深呼吸,行禮。
測試的分數並不出乎英秀的意外,他隻瞄了一眼分數,就彎腰收拾起了東西,步履匆匆地往運動館外麵走。
“師兄!”
“師兄!等一下!”
裴英秀這才意識到有人叫他,扭頭看去——叫他的,正是先前在E城測試賽中,失手掉劍的林楠師弟。
“有事嗎?”
林楠的喉結動了動,終於他的眼睛盯上了裴英秀,沉聲問他:“師兄,我們之間,我希望我們之間能夠再比一場。”
“再比一場?”裴英秀愣了愣,笑著看向少年,“剛剛不是測試了嗎?”
“隊內大測試,又能說明什麽呢?”
“你覺得,不能說明什麽嗎?”
“太局限了,”林楠的臉愈發陰鬱了下來,站到了裴英秀身前:“你的演繹分數始終比我高,可我認為,演繹分數太主觀,不是對所有的人都是公平的,特別是對新人來說。”
“那就多上大賽,臉混熟了,自然就不是新人了。”裴英秀淡淡一笑,轉身欲走。
“可我的難度分一直是超過你的!”
裴英秀停下腳步,清澈的眼睛對上少年有些憤怒的臉,“那既然你的難度分超過我,總成績卻在我之後,這其中的問題,自然要找你的主管教練解決。這裏麵的關竅,我好像回答不了你。”
“師兄,你難道不認為,就是因為有你這樣的人存在,才讓裁判不知道怎麽打分嗎?給你低了,會讓人覺得世界冠軍一文不值,分打高了,又總覺得缺了點什麽。周而複始,總是這樣,在你這樣人的盛名之下,又有什麽公平?”
英秀嗤笑:“盛名之下?即使我真的有‘盛名’,那也不是憑空得來的。你與其和我在這裏置氣,不如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動作——難度確實是贏得比賽的利器,但我並不認為它能壓倒一切。”
“打分項目,不談難度,你簡直就是在耍流氓!”
英秀的眼神淩厲起來,聲音也略高了些:“你說得對,可你現在就確定認為,我的難度不會回來麽?”
“你在E城邀請賽的那場,降了難度還拿到了高分,你就不臉紅嗎?”
裴英秀覺得心頭好像被什麽戳了一下,他瞪了眼林楠憤怒的眸子,又突然啞然一笑:“你還是先解決了E城測試賽上掉器械的問題再說吧。”
兩人的對話,已近引起了來往隊員的注意。
“林楠,走吧……”兩個年輕隊員上前拉他。英秀也聽到了他們小聲的喃語“何必爭一時長短,他是有今天,可你還有明天呢。”
“那你為什麽要回來!”林楠甩開了兩個夥伴拉他的胳膊,“難道你是詐傷?先在外麵逍遙夠了,賺著錢了,覺得無聊,又回來消遣嗎?”
裴英秀壓了壓火,對著眼前的少年一字一頓說道:“雖然你年紀還小,雖然我已經過了鋒芒畢現的年齡,可是你剛才說的話,我很遺憾,遺憾這些話是從一個專業運動員的嘴裏說出來的。”
“你這是故作深沉嗎?”
“我希望如果有一天,你能堅持到二十五歲,或者像我的年齡,甚至是更大的年齡,你能對你剛才的話感到羞愧。”
裴英秀轉身離開:“我想我沒有和你說下去的必要了。”
“裴師兄,我叫你一聲師兄,也算是尊重你。可你拖著傷還硬挺著,難道會對你自己有好處嗎?對別人,更是莫大的傷害!”
英秀回過頭來:“第一,哪個運動員沒有傷病?我並沒有硬撐著擋你們的道。第二,你先戰勝現在的裴英秀,再談其他。”
“下一次比賽,我一定會打敗你!”
“我等你。”
裴英秀的腳步沒停下,越走越遠。
走著走著,他反而自顧自地發笑起來——和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有必要說這麽多麽?連E城林楠測試賽掉器械的話也說出來,好像有失風度……
可人就是這樣,當旁人詆毀自己的努力,無視自己的艱辛和痛苦,而輕鬆得意的說出扭曲事實的話時,都會感到憤怒。
英秀停在了運動公寓的樓下,想到了那兩位小隊員的話——何必爭一時長短,他是有今天,可你還有明天呢。
他們說的沒錯。
明天終究是他們的,而自己,隻能緊緊抓住所剩無幾的當下。
裴英秀望著樓前的法桐出神,電話卻歡快地唱起了歌。
“小璟?”他的聲音透著驚訝,靳璟平時並不常在黃昏打來電話。
“小璟,有什麽事嗎?”
“我,我沒什麽事,”電話那頭,靳璟的聲音如水一樣,“就是……你還好嗎?”
“好啊。”英秀的眼睛眯了起來,“一切都好。”
“心情還好嗎?”
裴英秀下意識的往周圍望了望,晴朗的天空下,隻有往來穿梭的車輛,並沒有旁人。他覺得自己庸人自擾,笑了笑,“還不錯,用不了多久,這一階段的集訓就要結束了。”
“那我等你回來哦。”
裴英秀在聽筒裏隱約聽見,靳璟吸了吸鼻子。
“小璟,你感冒了嗎?”
“沒有啊。”
“那就行,”英秀應了一聲,“空調不要調的太低,別總吃涼的東西。”
“我知道啦。”
掛了電話,手機重新回到了方才手機的界麵,靳璟終於拿過紙巾,擦了擦鼻子和臉,眼淚收了回去,鼻子,卻有些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