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靳璟慢慢躺倒身體,水色盈盈的眼睛又望上天花板,低聲道:“你說的這些我不是猜不到,隻是……隻是一直不願意相信而已。”
“小璟……”季繁希停下了與裴英秀的爭執,略帶淚音的輕喚中滿是心疼。
“我不能說,和那個人所有的一切都會忘記。我覺得,我覺得那也是在否定自己,否定自己的青春和曾經的美好時光。可是……”她側了側臉,看著皺著眉的繁希,“我想努力……努力把和那個人一起的記憶,全部塵封埋葬,直到能淡忘的時候。不過真的有那個時候,應該早就雲淡風輕了吧。”
“你這話說得,跟散文似的。我就隻有一句話,他不值。”季繁希咧了咧嘴,床尾處的裴英秀也抿著嘴露出一絲笑意:“你想吃什麽,我去買。”
天氣漸漸轉暖,玉蘭、丁香相繼綻放,又在不多時後悄然凋零,不知不覺間,上一日繁花如簇的枝頭,轉眼就冒出了新葉。
靳璟將身上的黑色工作裝往身前緊了緊,雖然衣服的顏色和春日的繁花似錦如此格格不入。
“來了哈,”靳璟剛坐在座位上,一旁低頭偷吃零食的圓圓瞥了她一眼,“我們的靳大小姐又病啦?”
“有些不舒服。”靳璟沒看她,抬手開了電腦,默默吸了一口氣,開始了日複一日機械難捱的時間。
靳璟剛開了電腦,覺得眼前的光線瞬間暗了下來,她下意識地抬了抬頭,赫然看見經理抱著肩,站在自己的麵前。靳璟趕緊站了起來:“經理。”
“副總找我向你轉達——你請假的次數,是不是太勤了點。”
“前幾天有些不舒服,住了幾天院。”
“哦……”經理玩味地點點頭,“又被哪個歹徒襲擊了?”
“哈哈哈……”前台的其他幾名員工憋不出大笑起來。
靳璟看著經理翩然而去,臉漲得通紅,耳畔還是周遭人咯咯的笑聲,刺耳,連帶著嘲笑。
“別笑了,都開始幹活!”經理室傳來一聲咆哮,大家立時安靜了下來,都不再言語,靳璟悄悄看了看周圍的同事——都是為了這份薪水,像陀螺一樣拚命轉而已,除了麵對客戶,似乎沒有
相互交流的必要,若是誰拖了KPI的後腿,可能還會招致暴風驟雨。
這裏,似乎沒有除了憤怒怨懟的其他感情。
靳璟麵對客戶,開始敲擊鍵盤,又頹然停下——心中想的不是旁的事情,而是趕緊逃離這個地方,這個從未讓自己開心過、沒有絲毫成就感的地方。
可能是經曆過生死一瞬的緣故,現在的她,對於所謂這些成功和實現價值的毒雞湯,看得反而更加通透了。
她心不在焉地看了眼被黑色衣袖遮住的手腕,揉了揉眼睛,也許,是時候做出決定了。
傍晚,靳璟倚在轉椅上,舒展地伸了一個懶腰,草草的收拾了文件資料,在一眾同事的注視下離開了公司。
春日的白晝漸漸拉長,出了寫字樓,看到的不是天邊湛藍的暮色,而是晴天藍日,浮雲遊弋。春天的好天氣,並不難得,卻別有一番風趣。
在路上輾轉換車,回到住處已是華燈初上。靳璟拎著購物袋,輕快地上了樓。
季繁希這段時間忙得不可開交,靳璟開了門,又是空無一人,寂寞無聲。靳璟喘了口氣,一下子坐在沙發上,把購物袋中的東西一一掏出,終於,她手中拿出袋子裏的最後一個土豆,放在茶幾上。
她看著那個光滑渾圓的土豆,又伸出手去,將它拿在了手裏。沒錯,那天,自己是做了土豆燉肉的。
她出了門,走到對麵,敲了敲門。
裴英秀穿著單薄的運動衫,歪著頭看著靳璟:“出院上班,感覺怎麽樣?”
“就那樣吧。”靳璟進了門。
裴英秀背對著她往次臥走,又轉過頭來,不好意思地笑笑:“稍等。五分鍾。”他穿著薄款運動衫,肩胛骨若隱若現,身姿修長挺拔,卻多了些運動的硬朗健美。
靳璟探著頭看向次臥,這裏被改成了健身室,房間當中鋪著一張瑜伽墊,裴英秀正坐在墊子上,輕鬆地豎劈叉。
靳璟站在門邊,瞪大了眼睛,掩不住驚奇:“啊,我還是第一次見男生做一字馬!”
“你也來試試,熱熱身?”裴英秀眯著眼逗她。
“呃呃,我不行。”靳璟趕緊擺手。
裴英秀眨眨眼睛,像是故意開玩笑似的,一下子收回修長的腿,對她挑挑眉,又擺出了橫劈叉的姿勢。
她下意識地動了下自己仿佛生鏽了的髖關節,有些窘:“我來是想請你吃個便飯。”
季繁希公寓的餐桌兩旁,又一次相對坐著靳璟和裴英秀。桌上的菜,除了土豆燉肉,其他都是清淡的菜色。
靳璟拿過玻璃杯,倒了兩杯白開水。“今天不喝酒了?”裴英秀接過水杯抿了一口。
“不喝了,喝多了難受。”靳璟笑笑,接著說,“謝謝你,又救了我。”
裴英秀抬起頭:“別這麽說了,弄得我好像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靳璟被逗笑了,還是輕聲說:“兩次救我,都是在最危險的時候,我……我嘴笨,反正就是,謝謝你。”
裴英秀臉頰上泛起了淡淡的紅,看向露出笑意的靳璟:“你還是笑著好看,上次一起吃晚餐,你的心情比現在差多了。”
“你說得對,自怨自艾,折磨的隻是自己。”
“來,”英秀端起玻璃杯,“那咱們就以水代酒,忘掉不愉快,甩掉渣男渣女,為了自己,好好享受生活!”
“幹杯!”二人碰了下杯,都仰頭灌下大半杯白開水,靳璟受不住,“咳咳咳”的嗆了出來,看著裴英秀還在仰頭喝水,憋著氣,喉結一動一動,臉卻漲得通紅,覺得有趣,不由得笑了起來。
“你這是好像是牛飲啊。”
裴英秀喘了口氣,到沒在乎這句話,隻亮了亮空了的玻璃杯,“我幹了,你倒是沒喝完。”
“好,那我也繼續喝完。”靳璟看著裴英秀彎彎的眼睛,看著他笑。習慣了秦陽那樣炫酷和沉靜的笑,再看他的笑容,卻覺得有些更加溫暖和純粹的東西夾雜其中。她趕緊垂眸吃東西,沒繼續呼吸亂想。
正在進餐,刺耳的電話鈴聲卻不期而至。靳璟歎了口氣,接了電話。
“喂,經理。啊,不是下周才檢查上交嗎?是是,我會整理好。”
放下電話,靳璟頹然地靠在椅背上,“我的悠閑晚餐時光,被殘忍地扼殺了。”
“怎麽了?”裴英秀放下了筷子。
“經理讓我去加班,三年前的業務資料還沒有整理好,明天上麵公司要檢查。”
“明天,這麽緊?”
“嗯,說是就差我負責的這部分了,誰知道呢。”靳璟看看表,“我得先走了。”
裴英秀站了起來:“天已經黑了,你一個人,能行嗎?”
“又不是頭一次了。”靳璟咧了咧嘴苦笑,她想到有些不妥,說:“你肯定沒吃飽,你繼續,走的時候幫我鎖門就好。”
“我晚餐吃不了那麽多。”英秀說著就開始收拾餐桌了。
“真是不好意思了。”靳璟抱歉的笑笑,“兩次晚餐,都沒讓你吃好。下次我請你出去吃大餐。
“好啊。”裴英秀轉身拿走碗碟,已經在廚房裏洗刷起來。
靳璟出了門,覺得有些冷,抱著肩走到馬路邊,暗暗叫苦——已經等了一小會兒,出租車卻一輛也沒看到。“真倒黴!”她罵了一句,想著往前再走一段碰碰運氣。身後,一團亮光閃過,靳璟看到地上自己拉長的影子,那車卻沒有疾馳而過,而是慢慢跟在自己身後。
她扭過頭去,見是一輛電瓶車,騎車的人是裴英秀。
“上車,”他下巴一揚,“你指路,我送你。”
電動車一路奔馳,到了寫字樓,二人抬頭看去,寫字樓已經漆黑一片,活像一個水泥鑄成的密封箱,強壯而陰詭。
“你瞅瞅,是能拍鬼片了吧。”靳璟無奈地自嘲,跳下車,“今天謝了哈。”
看著眼前瘦小的影子往一片漆黑的玻璃轉門走去,裴英秀心中閃過一絲不安,趕緊追了上去:“太晚了,我送你上去。”
靳璟心頭一動,沒說話。二人並行著進了大門,穿過黑暗空曠的大廳,上了電梯。
電梯裏燈光幽暗,樓層燈泛著病懨懨的紅色,仿佛隨時都會熄滅。“你們經常這樣嗎,隨叫隨到?”
“有時候會。”靳璟揉了揉眼睛,就聽見叮咚的提示音,電梯門開了。
公司大門緊閉,黑洞洞的,顯然,並沒有人與靳璟一起並肩作戰,共同度過這個緊張的夜晚。靳璟卻並不在意,掏出鑰匙開了鎖,又打開了燈,前台僅有的幾根熒光燈和周遭的黑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倒像是空曠的舞台上亮著詭異的燈光,卻照不亮觀眾席的虛空寂靜。
“隻有你一個人?”
“誰幹完了活誰就能走,可能是我最近進度慢了。”她輕輕歎了口氣,回身看裴英秀,“今天謝謝了,你快回去吧。”
“那你一個人,下班要怎麽回去?
“也許我要奮戰到天亮呢。”
裴英秀看著玻璃落地窗外黑漆漆的夜,在夜色籠罩下,隻閃著星星點點微弱的光亮,在這個有些靠近城市邊緣的寫字樓,黑夜想要靜靜吞噬一個嬌小的女子,不是件難事。他想了下,隨即說:“那這樣吧,我不打擾你,等你做完了,我們一起回去。”
“你要等很久的。”
“怕我無聊嗎?”裴英秀晃了晃手機,“我看電影。”
不知過了多久,裴英秀看完了一部電影,轉了轉酸疼的脖子,看向落地窗。窗外點點零落的亮光,又熄滅了些,隻剩下幾抹孱弱的亮光,倔強地在黑夜中綻放——雖然它們照不亮這片如墨的夜色。他看了看表,已經接近淩晨。
英秀起身,靳璟麵前堆著一摞摞有些發黃發暗的資料,而她正對著電腦,劈裏啪啦地敲著鍵盤。一旁的打印機刺啦刺啦地響,無力地張著大口,吐出一張張印滿表格和小字的A4紙。
“還沒做完嗎?”英秀走了過來,彎下腰看著緊蹙眉頭盯著電腦的靳璟。
“紙質版整理完了,電子版表格……唉,我眼睛都花了。”裴英秀轉過去看了一眼,滿屏都是重重方格,裏麵碼著密密麻麻的數字。隻看了幾眼,英秀就覺得頭暈目眩。再看靳璟,她已經仰在轉椅裏,往眼睛裏滴著眼藥水。
裴英秀歎了口氣,拉過一張轉椅坐下,小心翼翼翻著靳璟整理好的資料,待到她睜開眼睛,他思索片刻:“你來念。”說著,裴英秀就把自己的轉椅挪到電腦前,“我來打。”
靳璟使勁擠了擠眼睛,眼前如水中漩渦,鼻子裏還沾著眼藥水的苦味。她努力睜大眼睛,眼睛卻酸疼得厲害。靳璟無奈,隻得點點頭:“好,拜托了。”
過了一會兒,看著滿目的數字,裴英秀暗自想到,這並不比自己旋轉騰挪舞刀弄劍更容易,甚至做一個C組的難度動作,都比在鍵盤上敲打這瑣碎的數字表格來得痛快簡單。
靳璟剛念完了一串數字,肚子裏突然冒出一陣詭異的咕嚕聲。
“唉……”她看了看表,早就過了零點。靳璟摸了摸癟了下去的肚子,“果然熬夜耗神。”她又餓了。
裴英秀沒答話,繼續對著屏幕敲數字。
“你不餓嗎?”靳璟轉到裴英秀身側,“距離吃過晚飯,已經四個小時了。”
“那你有什麽辦法嗎?”
靳璟突然想到,冬天的時候,也是一個深夜,也是孤身加班,身邊,也有一個陪伴的人。自己在電腦前啃著漢堡和雞翅,大快朵頤,吃相難看。
她晃了晃腦袋,拚命抹去方才腦海中的回憶一幕。
靳璟點開手機,劃了幾下,有些喪氣:“現在連外賣也隻有西式快餐了。”
裴英秀終於轉過頭來,臉上滿是驚訝和不可思議:“深更半夜了,你還要吃快餐?”
“真的好餓,哪能顧得了那麽多。”
“忍一忍,喝點水吧。”裴英秀看著麵前瘦小的女孩,“你這樣吃,竟然還能保持現在的身材,也是奇跡了。”他頓了頓,繼續說:“可是隨著人年齡增大,基礎代謝能力下降,長此以往……”
“我知道,”靳璟有些局促,笑著打斷了他,“我知道會發胖,這是過勞肥。”她靠在轉椅上,“你是玩身體技巧的優秀運動員,我們不懂你們節食克製的痛苦,你們也不懂我們享受夜宵的快樂。”
“好吧。”裴英秀點點頭,舒展雙臂,伸了伸腰,隨即站了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裴英秀看著電腦表格和紙質資料,忍不住問:“太晚了,你確定不要回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