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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被禁在清漪園裏的昝寧大早就起身了, 新近伺候他的司寢宮女邊給他換穿袞服邊低聲說:“萬歲爺,雖是實地紗的袞服,有點熱, 但您堅持半天就好。”


  昝寧張開雙臂,閉著眼睛, 任憑宮女把衣袖套在他雙臂上——袞服的內袍是長袖, 他閉著眼清楚地感受到袖口裏子上的刺繡, 有些硌手,卻讓他心安。


  穿上外袍,石青色的實地紗和裏頭的袍子互相摩擦, 發出清晰的“沙沙”聲。


  悶熱的天氣, 即便天才剛剛蒙蒙亮,熱氣也已經襲上來,兩層實地紗的袍子著實有些熱。


  宮女捧來玉草的涼帽, 上麵朱纓金頂,輝煌而笨重, 昝寧撇開頭搖搖手:“朕先去解個手。”


  密閉的小空間裏, 他小心翻開袖口,裏麵繡著的一輪月、一個蘋果、一抬馬鞍, 小巧而平整。他笑了笑,仿佛看見她嬌俏笑著的月牙眼睛, 心裏頓時鬆開了。兩層袞服捂出來的燥熱感仿佛都消失了。


  昝寧出了門,剛剛升上地平線的太陽散發著灼熱的光。


  宮女提醒道:“萬歲爺, 今日雩祭, 早晨要去和太後請個安。”


  他點點頭,卻看向角落裏的鷹房:“太後大概還在梳頭,朕先去看看兩隻鷹。”


  這大概是他唯一的慰藉了, 宮女不敢攔阻,但仍是帶著幾個人亦步亦趨跟著。


  鷹醒得也早,正在鷹架上梳理羽毛,見到昝寧後爭相發出啁啁的鳴叫,撲扇著翅膀。


  昝寧給它們喂肉,用幹布擦毛,絮絮地跟它們說話。而後打開它們腳環上的鏈子,說:“鷹要常放出去飛,悶在小屋子裏,這樣好的海東青和大金雕就毀掉了。”


  兩隻鷹在歇山屋頂的蹲獸邊盤旋了好一會兒,然後聽見昝寧的一聲呼哨,不由飛得更高了些,皇帝涼帽上的朱纓和金頂變得越來越小,而石青袞袍下露出的一截明黃色箭袖卻宛如他指揮雙鷹時的旗幟一樣,在他揮手的時候指引著兩隻鷹的方向。


  雙鷹看見他的衣袖不斷向上抬、向上抬,這是讓它們遠遠地飛走的意思。它們在半空中“啁啁”地高鳴,衝入京城高闊的天宇間。旗下子弟們愛玩的鴿子群,正飛成“一盤”“一盤”的模樣,見雄鷹俯衝,嘩然而散,驚魂未定地落在高高低低、深宅大門或小戶瓦屋的房簷上。


  昝寧目視著他的兩隻鷹飛遠,才轉去給太後請安。


  太後正“唏哩呼嚕”吸著水煙,橫了他一眼道:“我都要去聽政了,你才來。”


  昝寧說:“咦,今日雩祭,不是在京朝臣都要參加嗎?”


  太後說:“常朝呢是沒有。不過今日有引見,是山東的藩司臬司等等。”


  她毫不掩飾對趙湖楨的厭惡:“我要問問有些瞎話是不是趙湖楨那裏傳出來的。這樣有著不臣之心的臣子,還是不能留的好。不然,大家有樣學樣,哪裏把皇帝你的尊嚴放在眼睛裏。”


  昝寧笑道:“兒子不得不‘發’了那張罪己詔,隻怕尊嚴早給踩在腳底了吧?”


  太後釘子似的目光瞥過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水煙,又嫋嫋地噴出一口煙霧,才說:“國家大局為重,你這點委屈也不算什麽。”


  又緊跟著似笑不笑地問:“怎麽,你這是怪我?”


  “兒子不敢。”昝寧說,“太後既然還要忙,兒子就不打擾了,一會兒雩祭,是先乘車駕,到了天壇外再步行進去祈雨。”


  太後悠悠地說:“今日這番大禮行下來,想必是很辛苦的。你明日還在清漪園歇歇身子骨。”


  她看了看窗外的驕陽,歎了口氣說:“這樣的好天氣,隻怕祈雨也是白搭——怪隻怪你不孝和任性的時候太多,上蒼施罰給天下百姓,懲戒你的過錯。今日就誠心誠意罷,別再鬧出幺蛾子來。”


  “……是。”


  太後見他好像還有些不滿,冷笑道:“你不是一直想見一見李貴麽?我叫人把他也帶到天壇外圍的值廬裏,到時候國軒會讓他和你說兩句私話。還有穎貴人和那個姓李的宮女,也一道帶過去了。見見麵呢,她們就各歸各的地方去。一切平平安安的,國軒的人自然會照顧好她們的。”


  昝寧的眼輪一陣收縮,好半晌才又應了一聲“是”。


  太後勝券在握,笑道:“按規製,今日隨輦的還是豹尾班的侍衛和護衛們,有的不聽話,已經貶了出去,聽話的還留著,畢竟皇帝出行不能沒有個儀仗。國軒擔心聖駕的安全,也帶了不少人,一路上你隻管放心罷。”


  細細聽,每一句都暗含著威脅。昝寧最後扯起唇角笑了笑:“好,多謝太後和舅舅的關照。”


  他緩緩登上禦輦,裏頭放著冰塊,但依然悶熱,幾步路就足以讓衣服緊貼在身上,汗都出得不舒爽。


  輦駕起步,昝寧挑開一點窗簾,看著清理過的蹕道,黃沙鋪路,閃著清晨陽光的烈性;隨侍的侍衛騎著白駟,而護衛們則拿著豹尾長.槍,汗津津地跟著步行;旌旗無力地耷拉著,華蓋則搖曳著——舉華蓋的人走了一段路,已經累得不行了。


  而那個在高頭大馬上來回監督大家“好好走路”“快些走路”的步軍統領衙門提督兼軍機大臣納蘭國軒,已經被敢怒而不敢言的人們在肚子裏罵了一千一萬遍了。


  同樣的早晨,對昝寧而言是屈辱而不能不忍,對李夕月而言則是驚心動魄的。


  雖然這天不忙,但初夏炎熱,悶在東西向還不透風的屋子裏實在是難受,大家夥兒都早早地起身,在楊樹陰下乘涼,搖著扇子說點閑話。


  正聊得開心,突然辛者庫大院落的門被推開了,進來好些步軍統領衙門護軍打扮的人,為首的一個有素金頂戴,是個小官,進門就粗聲粗氣問:“哪個是李夕月?”


  大家都愣了,一順兒地瞥向李夕月,心裏想著:不會是她把皇帝的袞服洗壞了吧?


  李夕月也有些忐忑——在袞服袖子裏繡花,不算重罪,但肯定是過失,這是被發現了麽?

  來人很快循著指點到了她麵前,冷冷說:“李夕月,跟我們走一趟。”


  “我……是犯了什麽過錯?要到內務府問罪?”李夕月問。


  那人搖搖頭:“並不是去內務府。”


  “那去哪裏?”


  “少問沒用的!”來人聲氣很不好聽,“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就認命吧!”


  這話說的,任誰都要汗出如漿。


  李夕月也是平常人,瞬間鼻尖兒上全是細密的汗珠,掙紮了一下,又覺得這掙紮無謂。


  這時,她聽見天空傳來“啁啁”的鷹鳴叫,抬頭一看,恰見昝寧那隻海東青在半空中盤旋。潔白的羽毛,淡灰色的羽緣,在碧藍色的天空中宛如一朵雨雲。


  它盤旋得很低,而且越來越低,漸漸都能讓人看清它銳利的眼神。


  “嗬,好俊的鷹!”


  見到的人都竊竊私語,甚至有想拿網羅來網住它的——一隻海東青,價值幾百金!


  海東青對著李夕月又鳴叫了幾聲,盤旋著飛高了去。


  李夕月不知道這鷹飛過來是預示著發生了什麽,不知道昝寧現在還好不好。


  但她突然間就有了勇氣,若能和他同生共死,也是好的。


  於是她對著碧澄澄的天空看了一眼,說:“別拉拉扯扯的,我又不是不跟你們走。”


  坐在大車上,搖搖晃晃的,聽見車外的人在抱怨:“從來沒有端午未過而這麽熱的!鬼天氣!”


  “可不是!樹都曬蔫兒了!一絲雲都沒,萬歲爺還求雨呢,我看這天氣是一滴雨都求不下來。”


  “求不下雨來,又是他的沒麵子,都這麽大張旗鼓的雩祭了,老天爺還都不給皇上臉,不肯下兩滴雨意思意思。”


  “反正萬歲爺也不差這點沒臉,我看他沒臉當皇帝也快了。大阿哥再養一兩年,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接班咯。”


  “噓噓,這種話你也敢亂說?不怕掉腦袋?”


  李夕月的心是揪緊的,忍不住揭起一點簾子看外頭:


  好多店鋪都嫌熱關了門,大道上連青磚石都是白晃晃的,地麵上仿佛浮著一層發紅的灰氣,天地之間仿佛都被這樣幹燥的灰氣籠罩著,人悶得喘不過氣,渾身都發粘,衣服都貼著身子。


  李夕月兩顆淚流下來,給麵龐帶來瞬間的濕潤,然後好像就幹在臉上了。


  “不哭,李夕月你不哭!”她安慰著自己。


  用帕子擦淨了麵龐,再一次鼓起勇氣揭開車窗簾,這次的看到的景象她還有些熟悉:永定門內大街,街外是熱鬧的皇城,這裏卻肅穆起來,遠遠地能看到祈年殿的影子,道路清掃一淨,兩旁略無民人,陽光灑在鋪地的黃沙上,光斑點點,幾乎耀目。


  “這……這……”她鼓足勇氣問外頭,“這是去哪兒啊?”


  沒有人回答她。但她心裏越來越清楚,去的就是天壇,文宗皇帝將曾經的圜丘和方澤分設為天壇、地壇,每年皇帝親臨大祭,祈求國泰民安。


  但他雩祭,她來這裏做什麽?

  大車很快到了圍牆邊,隻見古柏蒼鬱,兩重壇牆環繞,配著蔚藍的天空,肅穆莊嚴。


  裏頭一圈作值廬和庫房、神廚的屋子,李夕月被直接帶到了其中一間裏。裏麵已經有了個人,蒼蒼的白發,一身灰布衣裳。


  李夕月定睛一看,眼淚都要下來:“李諳達!”


  李貴抬臉,像老了十歲似的,一張嘴就看見掉了兩顆牙,但他還是在笑,顫巍巍起身:“夕月呀!”


  他起身時瘸啊瘸的。李夕月知道他被步軍統領衙門的士兵一頓亂棍,傷得不輕。趕緊上前扶住了他:“您……您還好吧?”


  李貴牙縫裏漏風,噝溜溜說:“還好,還好。傷筋動骨一百天,我這還沒滿日子,所以跟個殘廢似的,也硬被提溜了來,真是……”


  李夕月不知道怎麽安慰他,亦不知道他和自己會麵對怎麽樣的命運,想了片刻倒有一句話:“李諳達,沒關係,我也在呢,咱們好歹在一起。”


  生也罷,死也罷,不是孤獨的,就好!


  李貴倒也安慰了她兩句:“姑娘,別怕,要殺我們,跟碾死一隻螞蟻似的容易。特特地提溜到這兒,肯定是另有打算。咱們靜觀其變。”


  正說著,外頭傳來尖利的喊叫:“你們別想讓我進去!我即便是個答應,抬抬腳趾頭也比你們這些奴才高貴!你們別想我進這破屋子裏給你們殺!就在這裏殺好了,我阿瑪是堂堂正正的武將,虎父沒有犬女呢,我等著你們殺!……”


  這是穎答應的聲音,居然還是那麽暴躁,大概生死都看開了,就無所畏懼了。


  李夕月揭開窗戶上的簾子看了看,回身對李貴說:“為什麽把穎答應也弄過來?”


  李貴沉吟了片刻:“大概覺得咱們都是萬歲爺心頭在乎的人。”


  “還是要威脅他呀?”


  “可不!”李貴說,“終於肯放他出來了,當著這麽多的朝臣,不怕萬歲爺一嗓子真話讓人下不來台?”


  “哼——”李夕月氣呼呼的,想說點什麽,李貴及時打斷了:“夕月,皇上確實沒必要鬧翻了。”努了努嘴,示意她當心隔牆有耳,又說:“我們嘛,也是,古話說的:‘寧在世上挨,不往土裏埋’。一會兒如果皇上來了,咱們得勸勸他。”


  李夕月趨步過去,朗聲道:“李諳達,你說得是,我給您倒盞茶。”


  到他麵前低聲說:“皇上如果來,咱們怎麽勸他啊?”


  李貴笑著壓低聲音:“太後以為掌了權,其實除了兵權,她一個都沒掌到。禮親王榮聿全部準備好了,每個細節和我都商量過。你放心。”


  李夕月提著心放下了多半,而且激動得臉都紅了,她說不出話來,哆嗦著嘴唇拚命點頭。


  “皇上!皇上!奴才可算見著您了!您要為奴才做主啊!”外頭傳來穎答應淒厲而嫵媚的呼喚。


  “皇上還真的來了?”李夕月驚詫。


  李貴卻不驚詫:“當然得讓萬歲爺看看我們還活著,還就在納蘭氏的刀兵要挾之下,才有鉗製他的本錢呢。”


  “皇上啊……我的皇上……”


  穎答應一聲一聲的,哭得傷心極了,也期盼極了。


  昝寧略帶嘶啞的嗓音從門窗外傳來:“朕見到穎答應了,心裏明白了。不是說還有兩個人?”


  “是,是。”一個陌生的聲音諂笑著回複,“在屋子裏呢。請皇上辛苦動一動玉趾。”


  李貴輕聲囑咐道:“夕月,淡定。”


  李夕月深吸了一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親們,這大概是最後一章有虐感的章節了。


  奧利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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