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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李得文那天晚上還去了榮聿府邸。第二天, 徐鶴章亦到榮聿府中。


  事情機密,都是官職低微的小人物們在動作。


  榮聿牽涉最大,壓力也最深, 但據聞他那日在家一個人喝了一壺好酒,然後砸了杯子罵了一句“去他媽的老娘們!”


  第二天他依舊笑嘻嘻上朝, 頂著個紅酒糟鼻在太後叫起時一臉笑意, 機簧靈動。


  太後撥弄著指甲, 歎口氣:“唉,我想把這處園子好好修一修,頤養天年, 怎麽反對的人這麽多呢?朝廷沒錢, 我也曉得,但修園子能用多少錢?榮聿,你是內行, 你說說看!”


  榮聿躬身道:“其實日常修繕是花不了幾個錢。奴才還想著沿著海子邊造一些亭台,然後在海子裏植上荷花——對了, 還有天竺進貢來的睡蓮, 粉的、紫的、藍的都有,稀罕得不行——疏浚一下海子, 也不是天價。”


  接著皮了臉一笑:“不過這次內務府庫房的銀子給山東省賑災了,內務府是真沒錢。”


  太後不屑地“哼”了一聲:“那麽多銀錢給山東賑災, 也不知趙湖楨一個人就貪了多少!之前麽,禮王倒台, 內務府就吃飽了;這會子再倒一個巡撫, 想必修園子的錢不就出來了?趙湖楨難道就是個無懈可擊的人?我倒不信呢!”


  榮聿附和著:“這年頭,有幾個做官的經得起查的?一查一個準!”


  反正查地方督撫又不是他的工作任務,附和誰不會啊!

  太後琢磨著吳唐能夠給昝寧弄下來, 趙湖楨給她弄下來也應該不是難事,誌滿躊躇,恰好看到榮聿展開一幅畫卷,眼睛不由一亮:“這就是工匠繪製的清漪園圖?”


  “是呢。”榮聿指著卷軸說,“這是海子邊一片,等種上睡蓮,再辟開一條水道,讓太後的小繡舫從水道裏彎彎曲曲過去,兩邊都是香噴噴的睡蓮,吹著海子上的清風,老佛爺您就真是觀音菩薩了!”


  這馬屁拍得太後極其舒坦,畫麵中的圖景也著實令人眼饞。她笑得“咯咯”的:“榮聿,就你小子會孝順!”


  轉臉說:“下一撥起兒叫國軒來。他馬上要進軍機處,得先學著點怎麽上陳下達。這次修繕園子的事,也叫他早點動腦筋,配合著榮聿,一件件事都要鋪陳開去做。”


  想得挺美。


  而納蘭國軒之前請軍機處的各位賞臉吃酒,卻沒有人答應他的邀約;說想聊一聊軍機處的細務,大家也是一色的賠笑臉:“事務都是會者不難、難者不會,等提督大人正式入了軍機,自然一學就會了。”


  其中尤以資曆並不深的白其尉態度最為冷漠,每每笑著說:“提督大人海涵,朝廷軍機處的製度最嚴——因著這地方關礙太大、秘密太多——不經任命時是斷無進去參觀的道理,咱們也不敢多語裏頭的密辛。不過等大人正式入值,我等都甘供大人驅使。”


  但就是一口酒飯都不肯吃喝,把人尷尬地晾著。


  還沒進軍機處呢,納蘭國軒就已經感覺被孤立了。


  真的正式任命宣了旨,納蘭國軒以步軍統領衙門提督兼了軍機大臣,軍機處值廬裏堆得小山似的文書讓他嚇了一跳,而其他人冷淡地說一聲:“大人辛苦,卑職家裏有事。”也不陪同,也不解釋,一個個拎著衣包就走了。


  納蘭國軒即便想借著新官上任來整頓一下這麽差的工作紀律,但因為自己實在是茫然沒有頭緒,這頭兩天不得不忍氣吞聲。


  第三天,他驚慌失措地遞牌子求見皇太後。


  太後剛叫了一次起,有些勞累,幾個宮女在給她熥臉捶腿。聽聞自家弟弟又來求見,不由歎了口氣說:“真是不累死我不算完啊!”


  慢吞吞重新換了衣裳,翹著新近打製的金累絲指甲套,踩著花盆底,在宮女的扶掖下緩緩來到“九州清晏”的暖閣聽政。


  納蘭國軒正在那兒跳腳呢,好容易蒙了傳喚,進去幾乎都急得結巴了:“太後!太後!一大堆事!一大堆啊!”


  太後皺眉對這幼弟說:“你呀,得學學張莘和他們的氣度!再一大堆事,哪有這樣急吼吼的?叫人一看就是個粗魯的丘八頭子。”


  納蘭國軒跪在那兒隻差捶地:“太後啊,張莘和他娘的不是個好東西啊!他讓您看到的都是好事,那些不好的事他全給擱置了啊!”


  太後有些不信:“什麽意思啊?”


  納蘭國軒磕磕巴巴的:“民政大事確實沒耽擱的,但是其他事他捏著不上達天聽。比如……比如……”


  他帶了那麽多年兵,是個拙於言辭又心性急躁的人,軍機處留給他的一個超級大爛攤子,光說完就極其費勁:


  “翰林院上了多少個折子彈劾我,彈劾咱們家的人,軍機處一概留中,沒有諭旨的反饋,大概清議都炸鍋了!”


  “戶部喊著今年國庫空虛,別說給步軍統領衙門的補餉落實不了,連各省團練的補餉都落實不了!剿撚的各省估計也快炸鍋了!”


  “張莘和請辭,外頭謠言紛紛,全說他的好,說咱的不好,說是我把他擠下去的,目的不可告人,揭帖都出來了!”


  “豐台大營由皇帝的親信把持已經很久了,這次皇上‘病了’,他們也閑話最多,為首的駱天馳每日禮枕戈待旦——太後您想想,他待的是對付誰?!”


  “還有,山東對趙湖楨歌功頌德呢。直隸這陣子倒又鬧了旱災,五黃六月的,正準備種豆和麥,這持續不下雨,下半年的莊稼就完了!”


  …………


  他嘰裏呱啦一口氣說了一串兒事,急得眉毛揪成一團,納蘭家特有的尖眼梢也被皺紋擠得無處可去。


  太後先是聽呆了,而後慢慢緩下氣,皺眉抱怨道:“國軒,你怎麽還是這副著急架子?有火燒了你的屁股麽?聽聽,跟我說話,直接你你我我的,要是有人彈劾你這條,你寫謝罪折子吧!”


  納蘭國軒又是捶地:“太後啊太後!姐姐啊姐姐!人家已經欺負到我臉上了,我也不差多一條‘禦前失禮’的罪過!這一上軍機處就給我來這出,怪不得一個個離心離德的,敢情都是張莘和那老小子攛掇的!”


  “現在就換軍機處全堂的人,來不來得及呢?”


  納蘭國軒愣了愣神:“我看他們巴不得呢!這下子,‘擱車’就擱得更加理所當然了。”


  太後說:“你把剛才說的這些事,略節給我先看。”


  納蘭國軒總算沒忘了叫章京寫了略節,亂糟糟從懷裏的奏折夾片中抖摟出來,一張張遞給了太後。


  太後看著,自也心驚,半晌後把夾片往桌上一拍,氣哼哼道:“他們居然敢玩這一手!這一次事情過了,我要一個個收拾他們!僅就玩忽職守這一條,全部發遣到烏裏雅蘇台去,一個都跑不掉!”


  氣話說歸說,現在的局麵不大好收拾。件件樁樁都是衝著太後和納蘭家族來的,矛頭所向,已經是從官到吏、從軍到民,無不對他們怨聲載道。如果不小心著點,不夾著尾巴先安撫好,隻怕首先是他們覆滅。


  這一場叫起兒,整整叫了兩個半時辰!


  昝寧雖軟禁著,但同在“九州清晏”裏居住,前頭的動靜他並不是一概否然。


  到了午膳的時候,他絲微微地笑道:“幾日沒有去太後那裏侍膳了,今日去孝順一回吧。”


  吩咐到前頭太後問政的暖閣去伺候她用“晚膳”。


  晚膳並不是晚上吃,而是下午的一餐。


  昝寧到了前頭,太後和納蘭國軒還在暖閣中密商。他特意叫人傳報道:“皇額涅,政事辛勞了,還是要努力加餐飯,當心自己個兒的身子骨。”


  太後本來就煩躁,也不覺得餓,反而覺得他這話顯得陰陽怪調,滿滿的都是嘲諷之意。


  她憤而道:“皇帝回去吧,我這裏不需要他這會子假惺惺來孝順。吃不吃,我自己曉得。”


  五黃六月的起始,已經很熱了,皇帝默默地在大太陽下站著,不屈不撓叫太監宮女傳第二次話:“皇額涅,身子骨要緊,再忙再忙,不能耽誤吃飯。兒子在這裏候著,禦廚的菜品已經下鍋了。”


  杭大總管親自出來勸說:“萬歲爺,太後有數的,忙完這一撥叫起,就去吃飯。萬歲爺您先吃好了。”


  皇帝說:“哪有母親不吃飯,兒子卻埋頭吃的?國事紛繁,我太懂得了,太後辛苦,可惜我做兒子不能替她的辛苦,隻有聊表孝心了。”


  袍子一撩,跪在庭院裏,樣子謙恭,太後從窗縫裏一看,卻是氣得咬牙,對納蘭國軒說:“他這是做給誰看?分明是威脅我來了!”


  但是指摘不出任何錯。


  納蘭國軒隻能勸道:“皇上這樣,實在沒錯,倒是太後您老不出去扶他起來,不吃飯用膳,像是……像是故意拿喬整他……”


  越是這樣的時候,越要名聲。


  太後即便氣得不行,也不能不再次讓杭總管溫語傳話:“太後這就用膳,萬歲爺請回吧。”


  昝寧說:“兒子好久沒侍膳了。”


  納蘭國軒隻能在裏頭說:“太後先用膳吧。折子略節與夾片,我先都留在這兒,用匣子鎖著,想必他也看不到。沒事。”


  納蘭國軒退了出去,給跪在當庭的皇帝磕頭問安。


  而太後在裏麵終於叫了傳膳,又叫人扶皇帝起身進去侍膳。


  太後這一頓飯吃得很不舒服。


  一來是滿腹心事,深恨這兒子已經給她養得尾大不掉,居然有這麽多人願意幫他說話。


  二來這侍膳來的皇帝雖然恭恭敬敬幫忙布菜,但那眼神瞥過來滿是尖銳的異樣感。


  忍著吃了個半飽,拿手巾擦嘴,昝寧適時說:“皇額涅,吃得太少了!”


  “氣都氣飽了。”太後道。


  昝寧說:“咦,誰敢惹額涅生氣?”


  緊跟著又挑眉道:“張莘和已經退出了軍機,舅舅他也升入了軍機,聽說步軍統領衙門的位置還占著沒讓——太後還有什麽好生氣的?”


  太後銼著牙,笑道:“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你挺懂啊。”


  昝寧低頭:“兒子親自勸退了張師傅,當然懂;舅舅想要軍機處輔首的位置——”


  他輕輕笑了笑:“想也想得出來,必然是如願了呀。”


  太後無言以對,悻悻地眯著眼說:“我累壞了,要打個中覺。你回自己屋子去,若是無聊,叫麗妃過去陪你打雙陸。”


  “不用了。”昝寧立刻說,“兒子也去打個中覺。”


  太後在枕頭上輾轉反側,天黑了都沒睡著,中間還因為打扇的宮女打了個瞌睡,當場發飆,豎起來命人把那宮女拖出去:“打不見血不許停!”


  西斜的日頭依舊炎炎,太後聽著宮女淒慘的呼痛聲,心裏總算舒服了一點,但身上燥熱不安。接著給她打扇的那個戰戰兢兢,悄摸摸又給外屋加了兩盆冰,裏頭卻不敢加,恐太後外感風寒又要怪罪人。


  “天真是熱死了!”太後睜開眼,幽幽地說。


  伺候的宮女小心道:“有冰碗子呢。”


  “不想吃。”太後說,看了看茜紗裝裱的窗屜,眉頭皺得死死的,“不消停!一點胃口都沒有!這天怎麽突然這麽熱了!不是還沒到端午麽?”


  小宮女小心回答:“也快了。不過今年是熱得離譜,入春以來隻下了兩場小雨。”


  山東因黃河水患而要了賑款,直隸偏又大旱。


  太後皺眉問:“剛剛忘了問了,不知道直隸諸府,是哪些地方旱得厲害?”指了指外間:“你把那個奏折匣子給我取來。”


  她起身歪在涼榻上,一份一份仔細讀那些折子。


  很久沒有問政了,其實心裏是有點懶了。可惜兒子不服管教,她隻能選擇為了家族再次垂簾。亦是騎虎難下。


  看得特別吃力費勁,看到那些責難的言語更是氣得眼皮子抽搐。但大致的情況總算漸漸了然於胸。


  挑燈看到半夜,宮女好容易伺候老太後睡下了,結果她年老失眠,才醜正的時分,又豎了起來,對值夜的宮女說:“快,把奏折匣子遞給我,掌燈!”


  值夜宮女困得半死,但怕犯過挨打,強撐著精神一一照辦。


  她這頭戰戰兢兢的,唯恐哪裏伺候不到位。


  但她很快在老太後的臉上看到了笑意。


  老太後自語道:“也不是沒有辦法。死棋肚子裏誰說不能走出仙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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