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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李得文這日忙完廣儲司的工作, 頗有些身心俱疲的感覺。


  拖著步子到家,李譚氏拿著撣布給他撣著外衣上的灰塵,絮絮叨叨地問:“你這一陣怎麽這麽忙?忙也就算了, 能不能再找找人,到辛者庫見見大妞去?我做了些耐放的煎餅和醬菜, 你帶給她去, 萬一辛者庫的夥食不好, 也讓她改善改善?可憐見的,不知要在那鬼地方待多久?……”


  說著說著就哭了:“原想著入宮再出宮,即便再二十五六歲了, 人家好歹還瞧著是‘宮裏出來的, 有規矩’,還搶著要做媳婦;現如今即便出來,也是有罪罰沒的宮人, 隻怕勢利的人家都懶得請媒人來,隻能下嫁些窮苦的旗人, 過吃飽飯都艱難的日子……”


  “嗐!”李得文一聲長歎, “你瞎想什麽呀!還都想到什麽嫁窮苦旗人這一說去了!如今我天天忙死了,要像你這麽成日價閑著瞎想, 隻怕就要瘋了。”


  李譚氏一拳頭打丈夫胳膊上,瞪著眼睛說:“女兒是我一個人的?!”


  李得文懼內, 隻能拱手求饒:“姑奶奶,你饒了我!”


  李譚氏才不饒他呢, 緊跟著又是一粉拳砸他胸口上, 哭著說:“忙忙忙!你忙出什麽出息了麽?”


  李得文叫屈:“哎喲喂,這會子太後老佛爺又在提下半年她六十聖壽的事,字裏行間就是說她為先帝、為皇上忙了大半輩子了, 如今這麽辛苦還不能好好過一個壽,是普天下人不孝順她!如今內務府首當其衝忙得臭死。哼哼,我們廣儲司還算好呢,隻忙些布匹衣服什麽的,花費也有限;營造司那裏已經欲哭無淚了,因為裏頭傳出來的懿旨,說打算著把清漪園四周都修一修——但是沒錢,自己想辦法。”


  李譚氏也不由“啊”了一聲:“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再說,之前不是步軍統領衙門喊著說朝廷欠餉嘛。為這還……”


  她眨眨眼,一副“你懂的”神色,才又低聲說:“皇上都為這事栽進去了,她倒又搞幺蛾子?”


  “所以說這老娘們顧頭不顧腚!自以為天下都歸她了,盡可著她享福!”


  李譚氏警惕,“噓”了一聲才悄然道:“小心著些,這些話要傳出去了,吃不了兜著走。”


  李得文一邊脫襪子泡腳,一邊冷笑道:“我這話根本不算什麽,外頭離譜的話她還沒聽見呢!她以為這是高宗時候啊,道路以目的?前些年綠營和八旗軍被撚匪打得抱頭鼠竄,最後靠各地的團練才剿滅了的,誰還真拿朝廷當不可言說的祖宗?也就京裏收斂著點,外頭各省,有個笑話早就傳翻了去了!”


  “什麽笑話?”


  李得文琢磨了幾秒,低聲笑道:“這話我也有幹係,你可千萬別告訴任何人。山東巡撫趙湖楨,跟太後杠上了。太後申飭他今年不急著解送賦稅和漕糧進京,他一折子就頂回去了,道是東省水災才結束,皇上給的賑糧恰恰夠,百姓們叩謝天恩才叩謝了兩天,這會子催遭災的地方繳賦稅,不是拿老百姓開玩笑?然後呢,就聽說東省打蓮花落的那些乞丐和流民,拿皇上仁德的事編了蓮花落唱得滿世界都知道;又……”


  他忍不住自己吞了聲笑,才說:“又拿邱德山編了蓮花落,說‘那老公兒皮膚白、個子高,英俊瀟灑可怪妙。’‘妙,妙,尤其妙,那老公兒胯.下還有寶,看得叫驢兒心生妒,看得老娘姨口水掉’……”


  李譚氏皺眉道:“什麽亂七八糟的!”


  李得文笑道:“乞丐打蓮花落,當然是亂七八糟的。但是這話說的是邱德山,他被趙湖楨殺了之後曝屍,好多人好奇去剝了他的褲子想看看宮裏的老公兒是什麽樣子的。然後傳出這個謠言,你想想對後宮那位而言,無從辯解的苦,是什麽滋味?!”


  趙湖楨也真是夠膽大的!不愧是帶過團練的文臣、封疆,這一招他頂了天的罪過無非是沒有管好老百姓的嘴——但人家隻要反駁一句:“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堵個黃河堤壩臣已經殫精竭慮了,老百姓的嘴是我區區巡撫能管住的?”亦叫人氣死了也無話可說。


  李得文說:“這種流言,一般當事人總是最後才知道的。隻不知接下來皇上和朝廷有什麽動靜?”


  正說著,突然聽見外頭他家的大丫鬟一驚一乍在喊:“咦!咦!”


  李譚氏開窗探出頭問:“怎麽了?大傍晚的叫這麽響?”


  大丫鬟是個胖姑娘,笑著指著家裏的大楊樹梢說:“大奶奶,您瞧一瞧,這不是咱們家大爺養過的老鷹麽?”


  李得文不由擦幹雙腳,趿拉著鞋,也探出頭去一看:嗬,可不是他代昝寧熬出來的那隻大金雕?


  大金雕神氣地站在樹梢上,峻厲的雙目睨視著下頭。


  李得文喜歡這些玩意兒,自然覺得是意外之喜,穿著臥室的鞋就出了門,對著那鷹一聲呼哨。


  大金雕還認得舊主人,“呼”地飛下來,扁毛畜生很聰明,見李得文沒有戴皮護袖,就沒飛停下來,而是在院子裏繞了一圈,停在石榴樹上,一旁屋簷下掛著的畫眉、白頭翁什麽的,頓時嚇得直撲棱翅膀。


  李得文說:“快!拿我的護臂來!拿鷹架子來!”


  老鷹通人性,見主人裝備好了,才悠然地飛下來,停在李得文的胳膊上。


  李得文很細心地發現,鷹腳上居然係著一個金屬環,很像信鴿用的那種。他玩鴿子的人,當然曉得裏頭的機關兒,伸手在活扣兒上“吧嗒”一按,金屬環就破裂成兩半,裏麵掉出一張薄薄的綿紙來,上頭用蠅頭小楷寫滿了字,最後還有一枚“皇帝之寶”的印章。


  “哎呀媽呀!”李得文一聲驚呼,好在家裏的幾個奴仆都比較懶,幫他拿好了東西,就沒人還在旁邊伺候,他這才小心翼翼地捏著那張綿紙,做賊似的左右看看,然後放開金雕落在樹枝上,自己溜回屋子了。


  皇帝的字跡他並不熟悉,但是這隻大金雕是自己養出來的,除了皇帝和女兒李夕月,沒人注意過這茬兒;“皇帝之寶”的大印,估摸著也沒人敢造假。李得文仔仔細細把這道鷹腳裏的詔書看了兩三遍,心裏悚然警覺,在家默默地沉吟了好一會兒,才把東西貼身收好,對另一間屋子裏的李譚氏說:“媳婦兒,我有事出去一下。”


  李譚氏抱怨道:“什麽時候還出去喝酒應酬?”


  李得文說:“嗐,我也沒辦法啊,那幫子哥們兒日日都不應承,感情不就淡薄了嗎?”


  他叫家裏的老門子套車,然後轉腳先去了隔壁亦武家。


  “亦武,亦武。”他笑吟吟地喚老鄰居家的孩子,對探出頭來的他他拉氏打招呼:“有些事,要找亦武說呢。”


  現在兩家都是背晦——李夕月被發到辛者庫當苦差,亦武跟的禮親王和豹尾班都沒啥好結果——所以倒都彼此理解,他他拉氏很客氣地說:“亦武在呢,您請進來看茶。”


  亦武的屋子裏還是亂糟糟的,看來這孩子沒啥事做就研究各種槍炮火銃。李得文說:“賦閑無聊啊?”


  亦武是個老實孩子,摸摸頭自我解嘲:“沒法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豹尾班也要大動幹戈了——聽說紫禁城的侍衛裏先在清理,和納蘭家不合的都撥到外圍當差或者外放了。三等侍衛在京是人人羨慕的,要是外放去做個守備都司的,真是太不值錢了。估摸著下一撥就輪到粘杆處和豹尾班了,我這種隻不過是護衛的,八成得從大頭兵幹起。”


  李得文說:“知道朝廷裏這陣子的大震動不?”


  亦武聽說過一些,點點頭:“張軍機上了辭呈了,說自己老病侵尋,也不堪中樞的繁瑣,想回故鄉教教書,做個鄉紳。朝廷裏裝模作樣留了一次,然後就批了辭呈。翰林院聽說納蘭國軒要進軍機,現在正在鬧呢。”


  李得文微微笑笑:“不錯,太後這手實在太不顧清議了。納蘭國軒打算好了要進軍機處,卻又不肯放手步軍統領衙門的提督差使,大概接班的還沒物色好,不過這幾日已經挺胸凸肚地日日往清漪園趕了。”


  亦武臉色很難看,胸口起伏,最後一拳頭砸在桌麵上:“這是明著想篡權啊!”


  起身繞室彷徨了一陣,又一屁股坐下說:“不成!皇上是咱們的明君,決不能讓他就這樣被太後、被納蘭氏奪了權位。納蘭氏現在名聲還不夠臭麽?怎麽有這樣的膽子?”


  李得文笑了笑:“因為,他們不知道狀況,軍機處的幾個,已經‘擱車’了。”


  “‘擱車’是什麽意思?”亦武也不明白。


  李得文也是後來和六部的兄弟們喝酒是時才透徹地弄明白的,於是此刻和亦武譬解:“原來呢,‘擱車’是指軍機處這樣的樞廷之處,而樞臣卻全數不作為,任憑每日四麵八方無數加急的折子擱置,不上聞下達。太後在深宮之中,即便是垂簾聽政,無政可聽又將如何?”


  然後又說:“當然,張莘和厲害的。如果直接全堂‘擱車’,擺明了和太後對著幹,太後會警覺,也會放出手段來,最後少不得皇上忍辱負重出來轉圜,轉圜完未必有好結果。現在呢,是張軍機請辭,下頭幾員則以‘群龍無首’為由,扣下了不少要務——而太後並不知曉。現在六部怨聲載道,翰林院和禦史台義憤填膺,國子監都湊熱鬧把幾個鬧事的落第舉子給扒了底朝天。馬上各省督撫也該上折子了,太後垂簾本來就是不合祖製的事,隻是她一意孤行,且閉目塞聽,不知道下頭的意見罷了。這樣的政權,何能長久?”


  不關心政務的人,卻很通透,所以一旦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就知道太後最大的弱點在哪裏:

  無論哪朝哪代,即便是武則天稱帝之時,這樣的暗流一定會存在。太後若能有之前和禮親王合謀時那種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謹慎出來,或許倒還能保有權勢更久一點;現在軍機處故意隻讓她看到光風霽月、海晏河清、太平盛世,卻不讓她看到一波又一波的暗湧。


  那麽,當暗湧她壓服不住之時,就是她倒台之時。


  作者有話要說:太後作為女主當權,處境會比正統的皇帝艱難很多。


  所以曆代女主當權,不是手腕超群,就是狠辣超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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