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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皇後孤零零站在一群人中間, 昂然地,連那背也比往日挺直了三分。


  今日皇帝去太後宮裏了,她這機會是好不容易得來的, 她不能放過。再次環顧四周,又一次冷了臉吩咐:“這一陣朝廷裏麵不安, 我們是後宮之人, 不應該再給太後和皇上添亂。聽說外麵的謠諑漫天地飛, 往我頭上扣的屎盆子就不少。”


  她冷冷地“哼”了一聲,目中似乎有些淚光,然而她是背著光的, 瞳仁是沒有感情的深黑色, 嘴唇在翕動,但有時候聽不清她在說什麽。


  李夕月有些不祥的預感。


  她是卑微的宮人,現在昝寧不在這裏, 李貴也不在這裏,皇後想要趁這個機會作妖, 旁人沒有幫得上忙的。


  先要敬事房的檔就是這個意思, 皇上哪天召了哪個嬪妃,在哪個宮睡的覺, 嬪妃幾點鍾裹被子進去,幾點鍾裹被子出去, 都記得明明白白。她李夕月近來侍寢最多,李貴一絲不苟都記著呢, 是防著她懷孕了沒有對證——但現在看, 這真是會害死她了!


  好在皇後色厲內荏,嚷嚷了半天要看檔,被汪小六給頂了回去還沒法強。


  養心殿都是皇帝的人, 她的手伸進去太難。想了半天,皇後在人群中指了指:“這不是宜芳麽?你出來,我有話問你。”


  宜芳原是在人群後麵的,這會兒乖巧地排開眾人,到了皇後跟前跪著,說話甜甜的:“主子娘娘萬安!”


  皇後扯了個笑,問她:“我聽說宮裏不規矩的人越發多了,所以才要來查一查!前麵有亂傳驪珠的事的,現在這事兒沸沸揚揚,人家有鼻子有眼兒地說:這些話都是養心殿出來的,而且是上了皇上的床,仗著皇上的寵,故意放出來的話。這些,你聽說過沒有?”


  宜芳忖了忖說:“這話奴才也聽說過,但是謠言傳來傳去的,誰知道是哪裏傳出來的呢?”


  皇後看了她一眼,笑道:“不錯,我是後宮之主,後宮原本應該是‘外言不入、內言不出’的肅穆地方,現在卻到處是嚼舌根的人,這股歪風再不治一治,我也對不起這身明黃的朝服,對不起皇上頒賜給我的金冊金寶和皇後印綬!今日就借這個機會,先從養心殿查一查罷。”


  她抬腳好像要往西暖閣走,大家都呆住了。


  李夕月氣壞了,忍不住抗聲道:“娘娘,西暖閣還有萬歲爺沒收拾走的折子呢。但萬歲爺沒發活,誰都不敢進去收拾。”


  皇後驀地回頭,死死地盯著李夕月,像盯仇人一樣,俄而瘮瘮地笑道:“你說得不錯呢。東暖閣能進去麽?”


  李夕月實在是怕昝寧有什麽東西沒來得及收拾——皇後明顯是和太後一夥的,萬一就是借了這個機會來徹查昝寧處政的宮室的?皇後她此刻冠冕堂皇的,即便事後被處分,那也是事後的事了,若真有什麽落了她和太後的眼,影響到皇帝的大事怎麽辦?!


  李夕月咬了咬牙,心道:這裏這麽多人呢!我就不信你做皇後的越得過這個“規矩”去!大不了我和汪小六一樣,挨扇頓嘴巴而已!


  於是,她淡淡地、禮貌地笑道:“也不合適呢。萬歲爺日常讀的書、看的堪輿圖在東暖閣,有時候他怠懶在西暖閣正襟危坐的,也會把折子帶進去。今日萬歲爺一直不肯奴才們進去收拾,想必裏麵有不適合奴才們看到的東西。奴才怕今日不攔阻皇後娘娘,反而是犯了錯誤,反而牽累了娘娘。”


  然而她終究算差了一步:皇後醉翁之意不在酒,就在她李夕月身上!


  皇後轉身笑道:“你說得不錯。皇上的地方,誰都不能輕易進去。東暖閣今日連打掃的奴才都沒放進去。”


  突然收了笑容,眼光和釘子似的直直地射過來:“可我怎麽聽我宮裏的顧太監說,剛剛他來這裏傳我的話兒,卻見東暖閣裏有人的影子?而且……好像就是你吧?”


  李夕月腦袋“嗡”地一響。


  不錯,剛剛她一直在東暖閣等昝寧。


  但是,顧太監進養心殿並沒有和她打照麵,隻和汪小六說了幾句,他怎麽可能肯定她李夕月在裏麵?!


  可欲待來個不承認——


  李夕月陡然又想到,顧首領沒看到,可是養心殿裏不還有個宜芳嘛?!

  她不由就看了宜芳一眼,宜芳正好也在回頭,還投給她一個放鬆的、甜潤的笑容。


  李夕月簡直恨她恨得牙癢癢!得虧自己拿宜芳當親徒弟帶!得虧宜芳遇到了幾次禍患,她都盡力地為她說話!

  但這是正藍旗的包衣姑娘、皇後娘家的家生奴才,怎麽可能和自己是一條心?


  李夕月罵自己簡直是救了狼的東郭先生!

  她半晌答不出話來,腦袋裏“嗡嗡嗡”,仿佛是過年離二踢腳太近,聽了一頓炮後緩不過來了。


  這副蠢樣子落在皇後眼裏,皇後實在是瞧不起她:又不是美如天仙的,又不是聰慧靈巧的,又不是家世富貴、書香門第的!什麽玩意兒!小蠢雞子似的!

  花大心思鬥這麽個玩意兒,簡直是小了她納蘭皇後世家權貴的身份!


  於是皇後緩緩說:“膽子那麽大,倒也該治一治了。不過,我也不憑著人家一句話就咬定了你。還是先到她屋子裏搜一搜,看看有沒有什麽東西。”


  隻要搜出件男人的東西,她小小一個宮女就無法回答。到時候再扯到驪珠那件事上,再把屎盆子往這個小宮女頭上扣一扣,皇後身上的惡名就能摘開一半!

  皇後的算盤打得自己都很滿意,所以突然間立起眉毛厲聲道:“搜!”


  李夕月就記著上回白荼被搜的時候,毫無畏懼、膽氣驚人。於是懵懂間有樣學樣:“皇後娘娘要搜奴才的屋子,奴才自然不敢置喙。不過既然是奴才的屋子,奴才得跟著一道,防著有人背著奴才搜出東西來,奴才卻覺得冤屈,到時候就說不清啦。”


  帝後名義上是“敵體”,但實際皇後不能隨意進皇帝的地方,不能隨意翻看皇帝的東西,甚至也不能隨意處置皇帝的人。


  她這會兒打著後宮之主的旗號查李夕月,其實是幹冒了極大的風險——若是查不出什麽來,隻消李夕月一句問:“娘娘到底想查出點什麽來呢?”就可以噎得她無語以對。


  何況李夕月想定了,驪珠的謠言她沒有傳過,不怕一個個對證;昝寧賜下的東西她已經全帶回去了,即便有疏漏的也不過說一句“皇上賞的”;最壞最壞皇後拿住了她與昝寧睡過的證據,那也得皇帝先發話認賬——宮裏重子嗣,皇帝睡個宮女根本不算事兒。


  怎麽看,皇後都占不了便宜。


  李夕月唯隻恨自己還是大意了,太過信任宜芳,把自己推到了尷尬的境地上。


  皇後宮裏的太監、宮女、嬤嬤都開始在李夕月屋子裏上翻下找起來,連她私密的褻衣都翻了出來。


  李夕月看一個長相猥瑣的中年太監在仔細翻找、捏摸她的一件肚兜,心裏的火氣“蹭蹭蹭”往上躥,心裏想:雖然還是件九成新的,但給這樣的髒手摸過,也不能要了。真可惜了的!


  找了半天,一無所獲。皇後篤定的神色被回複來的“並無異樣”四個字給擊破了,她臉色青白,瞥了宜芳一眼,而後說:“怎麽可能?不是說……”


  但搜找東西的是她的自己人,無從責難。


  她恨恨看了宜芳一眼,又轉臉問李夕月:“我聽許多人說,驪珠的消息是你這裏傳出去的!”


  李夕月淡定地裝傻充愣:“驪珠?她去世的時候奴才還沒進宮呢!”


  “可誰不知道白荼是你的姑姑?驪珠當年和她可是一道伺候聖母皇太後的好姐妹!”


  李夕月聽她這狗急跳牆的話,就知道皇後完全沒有把握,於是說話更加淡定自如:“哎呀,這可真是積毀銷骨了 。主子娘娘,奴才的姑姑白荼已經進過內務府慎刑司審問過了,不是什麽都沒審問出來,無罪釋放回家了?若她都沒有傳謠的嫌疑,奴才隻不過是她的徒弟,又從何處知道謠言、傳播謠言去?奴才雖蠢笨不會說話,但這項罪過也委實不敢承領。”


  皇後漲紅了臉愣了一會兒,急得都有些結巴,指著李夕月的鼻子說:“大膽奴才,你這是和我頂嘴呢?!”


  李夕月突然之間覺得自己領悟了什麽叫“仗勢欺人”——她皇後再是一宮之主又怎麽樣?也不能越過規矩去,也不能越級處置皇帝的人。她李夕月在養心殿裏,是皇帝的人,皇後亦不能把她怎麽樣。


  不過,要真說話過分氣人,被皇後瘋狗一般扇兩個耳光,倒也隻有白白挨了,所以李夕月見好就收,從容而和順地給皇後跪下了:“娘娘這話折死奴才了!奴才給皇後磕頭賠罪,再不敢言語不當了。”


  “言語不當”,不是頂嘴,也不是不敬。隻要認錯乖乖的,就連當年那個脾氣糟糕、喜歡雞蛋裏挑骨頭的昝寧也不能把她怎麽樣,何況皇後還是個外人!

  皇後灰溜溜的,拿不住這個小宮女的錯處,旁邊又有那麽多人看笑話一樣看著,她隻能色厲內荏地威脅兩句:“沒有事那是最好,隻要我在這後位一日,就要妥善管這後宮一日!我——”


  她突然又頓住了,大概覺得剛剛這話實在是太不吉利的暗示。心裏一陣萎頓,又恨自己,又恨這個世界的所有其他人。


  而後看見宜芳嘴角噙著的一絲笑意,皇後瞬間勃然大怒,指著宜芳說:“對了,隻怕在這養心殿傳謠的事,你也有份!”


  宜芳的笑意頓時凝結住了,而後花容失色:“主子娘娘,奴才有什麽份?”


  皇後冷笑道:“我那裏不是聽你傳過話兒來的?說是養心殿關於驪珠的謠言最盛,養心殿的大宮女們,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她覺得自己被宜芳騙了,氣不打一處來,特想著好好報複這小姑娘,所以厲聲吩咐著:“就是這種說話不著四六的人,壞了我後宮的清靜!我今日若不教訓你,隻怕也沒人當我是這後宮之主了!——傳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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