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討厭!難道不是快上朝了嗎?”李夕月紅著臉問。
昝寧嬉笑著正打算說什麽, 突然聽見門外頭李貴很慌亂的聲音:“皇上,門上報來,太後來了。”
床上兩個人都愣住了。
從皇上親政之後, 太後進養心殿這片院落就很少。更何況這大清早的,大家還沒起床的時候, 她過來幹什麽?!
昝寧不由說:“這麽早?朕沒起身呢。”
外頭那李貴正欲說什麽, 大概看見太後近前的身影, 原來的話吞了下去,隻能陪著笑臉,提高聲音說:“太後萬安。萬歲爺……還沒起身呢……”
太後在外頭頓住了步子, 笑語晏晏的:“喲, 卯正了還沒起身呢?放在做皇子的時節,可該準備著去上書房讀書了。做了皇帝,隻應該更勤, 豈能躲懶?”
李貴在向她解釋:“回稟皇太後,萬歲爺是昨晚上處政晚了些, 耽誤了覺, 可勤快著呢。奴才馬上去喊他起身。不知道太後大早地過來,是不是有什麽急事?奴才如何稟報萬歲爺呢?”
太後閑閑地說:“還不是知道他這一陣疲累焦慮, 心疼他,所以過來看看他!喏, 麗妃宮裏昨兒燉了燕窩羹,整整燉了一晚上, 濃得很, 大滋補,我讓她一道給送過來了,給皇上補補身子。”
皇帝膳房裏也不缺一道燕窩羹, 這明擺著別有用心。
裏麵兩個一聽:嗬,麗妃也來了?!這嫡母不宜進庶子的臥房,妻妾總是可以進來了的。頓時起身穿衣,一通忙活。
果然,太後說:“麗妃,你還愣著幹嘛?進去伺候皇帝起身吧。皇帝這兩日疲累,你喚醒他的時候務必溫柔一些,別惹得他發了起床氣。”
李貴在外頭攔阻:“值夜的宮女想必已經叫了,這會子還不至於耽擱,娘娘若貿然進去,說不定萬歲爺反而不快。這樣,還是奴才去催一催吧。”
太後顧左右笑道:“值夜的是宮女啊?”
李貴硬著頭皮賠笑:“萬歲爺是個精致人,每每嫌奴才們這些太監做事太粗,還是宮女細致些,照應得好。”
太後笑道:“沒事,他有這點小癖好正常。一國之君嘛,以天下養,隻要宮人伺候得周到穩妥,就是好的。便是生出皇嗣來,也是天下的福祉,我豈會不高興呢?”
李貴臉色尷尬,但知道越是這樣說,她越是警覺心上來了,隻盼著裏頭兩位聽在耳朵裏,千萬別忙忙亂亂地還對不上榫卯。
太後又說:“麗妃你也太沒有眼力見了,即便不進去伺候穿衣,你也進去候著洗漱呀?燕窩羹放冷了還怎麽吃?”
麗妃拿著雞毛當令箭,蹲蹲身子“是”了一聲,真個順著東暖閣往裏去,還問李貴:“啊,萬歲爺昨晚上沒翻牌子啊?沒睡寢宮啊?是睡東暖閣最裏頭的齋室麽?”
李貴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跟著邊走邊答話:“萬歲爺昨晚上處置政務呢,太晚了自然沒力氣翻牌子,齋室最近,忙活完了就直接安置了。哎,娘娘,就這裏吧,宮人在裏麵伺候更衣,萬一萬歲爺還要解個手什麽的,您豈不是尷尬?”
麗妃覺得自己什麽沒見過?有什麽尷尬的?不過她不象皇後性子拗,李貴這意思很明白,她就停在齋室外麵那間的門口,捧著裝燕窩羹的食盒站得恭恭敬敬的,口裏依著規矩報名:“奴才麗妃,奉太後的懿旨,給皇上送燕窩羹來了,就在門口伺候,聽皇上的吩咐。”
齋室裏頭的兩位當然忙著穿衣服。李夕月先幫著昝寧穿戴,忙完了再顧自己穿戴。
昝寧也想幫忙,可惜他從小是像“爺”一樣養大的,動作極其不利索,一急躁之下,差點把李夕月的扣子扯下來。
李夕月想說他,但知道麗妃就豎著耳朵在一道隔扇門外頭站著呢,所以除了瞪一瞪她那雙圓眼睛,示意他“別添亂”之外,一點聲音都不敢有。
她自己麻溜得很,很快就把衣服穿好了,又蹲身在屋角擺上宮人值夜用的氈毯,做了一番在屋角值夜的假象。
但摸摸自己的辮子,昨晚一夜拱在皇帝懷裏睡,辮子鬆散毛糙——按理值夜的人隻能靠牆坐著打打瞌睡,不許躺下大睡特睡的,辮子這樣子,實在說不過去。她趕緊又拉散了辮繩兒,用手指扒拉著頭發。
外頭麗妃又喊了一聲:“萬歲爺起了麽?要不要奴才進來伺候?”
昝寧很著急,一邊幫李夕月扒拉長發,一邊火氣衝衝地喊:“起著呢,耽誤不了早朝,大不了不吃早上的點心就是了。能不能別催?”
麗妃在外頭不敢說話,李夕月倒適時說了:“萬歲爺,腰帶。”
昝寧自己把腰帶係好,而李夕月動作也快,沒有梳子,也把烏光油亮一條長辮子紮好了。
她回頭檢視了一下窄小的齋室,自感並未有破綻——唯一的破綻,大概就是自己作為一個小宮女,和皇帝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一晚上了吧。
她深吸一口氣,打開隔扇門,迎麵就看見麗妃恭恭敬敬捧著食盒當門站著的模樣。
李夕月要緊往一邊躲避,但昝寧適時喊了一嗓子:“咦,領子後麵怎麽癢癢的?”
李夕月雖然不負責司寢,但此刻皇帝有話,她豈能一推二五六?隻能繞到他身後,踮起腳看他後脖子哪裏不服帖。
而蹲身向皇帝行大禮的麗妃,等於就連著李夕月一道請了安了。
昝寧拉了拉領口的鏤金花扣,不動聲色地噙了點笑意。
麗妃得他喊了“起來吧”之後,才又捧著食盒起身,討好地說:“萬歲爺嚐嚐奴才燉的燕窩羹吧。”
昝寧知道太後在外頭,板著臉斥道:“你真糊塗,太後在外麵,難道不該是朕洗漱清爽了前去問安?”
麗妃尷尬得臉紅,也不敢駁斥或辯解,隻能點頭稱是。
皇帝洗漱完畢,到外頭給太後問安,順便問道:“皇額涅大早到養心殿來,想必是有重要的訓示?”
太後笑得融融睦睦的:“不急,不急,我已經用過點心了,你一會兒要去上朝,得趕緊地先吃點東西。”
轉臉:“麗妃,還不伺候著?”
麗妃趕緊打開食盒,精致的青瓷鐵線紋大碗,裝著雪白的牛乳燉燕窩。她給捧出來,小心放在食案上,又用銀匙攪動了一番。
李貴很見機,立刻對外頭喊了“傳點心”。嚐膳的小太監進來,用專用的銀牌試了燕窩羹,又用專用的銀匙嚐了一口。
昝寧便一副不急的樣子,耐心地等早晨的點心一件一件擺上食案,侍膳太監傳唱菜名,打碗蓋兒,查銀牌,侍膳太監跟著皇帝的眼神把點心布進盤子裏。
這是皇帝用膳應有的規矩和排場,誰都不能說什麽。
昝寧在眾目睽睽之下吃點心,自然也吃不香,對付著填飽肚子,最後才嚐了幾口麗妃送來的燕窩羹,很給麵子地讚了好,但按規矩隻吃三口就不動湯匙了。
太後也不能說什麽。等禦膳都撤下去了,她揮退包括麗妃的所有人,才笑道:“昨兒看你發的上諭,禮親王十六項大罪,十二項過失,宗人府給他革除了王爵,接著則該三司會審。這罪過的頭一條:‘竊國弄權,矯詔欺君’,就夠問個死罪了。”
昝寧頓時覺得剛剛吃下去的點心都像石塊一樣硬邦邦地積壓在肚腹中,他不知太後這句四六不著的話到底是想為禮親王求情,還是想一舉直接弄死他。
他從小活在嫡母的陰影下,登基之後、親政之前那幾年尤其是時時關注她的臉色,現在即便是親政第四年了,還是本能地怕她那種似笑不笑、似怒不怒的神情。
“皇額涅的意思是?”他小心地問。
而太後笑著反問:“咦,我能有什麽意思?你這上諭不是明擺著要弄死他了嗎?”
昝寧心裏鼓勵自己: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會兒必得殺禮親王,否則反噬之力不可猜度。
他硬硬頭皮說:“他這項罪過,確有實據。若加特赦,隻怕不能服天下。”
太後真正笑了起來:“好得很!我就是怕你猶豫不決,遷延不動。禮親王弄權,首要一點還想著篡改先帝的遺詔:先帝賜我‘禦賞’印,就是為了鉗製禮親王,也為了扶持匡正你的過失。禮親王竟然在外頭散布謠言,說什麽‘牝雞司晨’‘婦道弄權’之類的瞎話,真是司馬昭之心!想必你也都是知道的。”
昝寧這下明白,太後特意過來,是盯著今日的大朝,怕議論起禮親王曾經提及的“皇上親政,太後何不交出禦賞印,歸政得更加徹底些?”
她亦是司馬昭之心,想著既然扳倒了禮親王,就得把她的權柄握得更牢。
他心裏雖極不忿,但這會兒禮親王未死,他禮王旗下的餘孽未除,他不得不借重太後的力量,也不能貿然和太後撕破臉。
所以隻能半是裝糊塗的模樣:“可不是,先帝遺詔,自然作數的。”
太後笑道:“還有啊,那些人攻訐皇後失德,所幸你那個叫白荼的宮人沒有人雲亦雲,她說驪珠當時並未懷孕,便是洗清了皇後傳杖傷皇嗣的罪名,不過內務府問她驪珠受寵的事實,她也說皇帝你是寵過驪珠的,我尋思這豈不是皇帝的失德?白荼雖回去了,上三旗的都統少不得還得告誡她,別給你臉上抹黑。”
昝寧不說話,內裏極為不屑。
太後嘴上說“皇帝失德”雲雲,實際還是不想讓皇後擔責。這是警告他來了,可惜皇後之位,他遲早會廢。
太後察看著他的神色,並不多言,而是在判斷自己的嫡親侄女保不保得住,是不是該及時扶持麗妃。
她敲山震虎,無非是不肯丟掉自己手中的權位,也是另一種控製皇帝的手段。
於是,她的話鋒再轉了一次,對外頭笑道:“你昨兒用宮女值夜,可記得叫李貴及時記檔,不然搞成懷孕的事來,大家說不清楚。”
昝寧驀然抬頭:“那宮女隻是值夜而已,並沒有什麽。”
“就有什麽,也是你的自由。”太後笑道,“從你母親起,就不乏這樣的先例呢。是小丫頭子們求之不得的福運。”
昝寧悚然警覺:太後這話酸得可以,又反複再三地說驪珠,莫不是有什麽暗示?
他又心裏難過——為自己的母親——宮女上位,即便做了太後也是低人一等一樣,為正頭太後嘲諷打壓,去世這些年也沒有翻身,但凡被人說起來就是“宮女上位”這四個字,仿佛五指山一樣壓著,做兒子的心頭一口血,隻能自己咽下去。
他絕不能叫李夕月背這樣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