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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李夕月已經飛奔到皇帝身後, 伸手去搶那塊手絹:“不是這塊。”


  昝寧寒著聲音問:“李夕月,你繡這個,是什麽意思?”


  李夕月撅著個嘴:“還不是照萬歲爺吩咐, 給自己長長記性。”


  那塊石青帕子上赫然繡著:“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罰你抄五十遍,你給我繡上了?”


  李夕月剛剛下來急, 鞋都沒來得及趿拉, 這會兒腳尖蹭地, 耷拉著眉還要強詞奪理:“我字醜,抄出來自己瞧著都覺著難看。但會繡花呀,這不同樣是儆誡自己麽?”


  猶自記得自己氣呼呼的時候, 咬牙切齒地繡這些字, 一針一針戳在綢布上,心情才會好些,邊戳邊在心裏罵這個狗男人:“哪個稀罕你‘養’!你嫌棄我, 我還沒嫌棄你呢!”


  昝寧先也料她不會乖乖罰抄,但繡出來金煌煌的, 叫他又氣又拿她沒辦法, 問:“你自己儆誡自己,為什麽不用紅的粉的帕子, 要用石青色?”


  “耐髒。”


  “你總有理!”皇帝氣得笑,“你是打算儆誡我呢吧?不錯, 親賢臣,遠小人……”


  “遠離難養的小女子。”她嘴快接上, 然後自然地一背身, 表示與他的距離。


  昝寧略沉默了幾秒,然後問:“想必是你姑姑讓你繡的?”


  李夕月不回答,一眼一眼地瞥他, 似乎在觀察他的神色,如果他要生氣遷怒,她就自己頂下來。


  皇帝再次看看這塊手帕,石青色上用明黃和杏黃兩色線繡字,和他的字跡還有七分像,而且把他寫行書時煩躁雜亂的心情仿佛都繡出來了。這姑娘真不能不說手巧!


  他那天其實是遷怒她,但現在道歉的話說不出口,又知道白荼他們的勸諫之意,在給位分之前,他不能為李夕月招禍,有不少時候得謹慎點。


  他隻能說:“我收下了。”把帕子疊了兩疊,塞在自己的袖籠裏。


  李夕月略鬆了口氣,但緊接著,又看見他繼續理直氣壯地翻她的針線簸籮。


  她不由跳腳:“萬歲爺,這是我的東西!”


  大爺他毫不為所動,橫插在她和桌子之間擋住她過來搶奪簸籮的手,終於翻到了另一方石青色帕子。


  這次心情好了一點,那彎月,那鬆柏,都繡好了。


  “這個我也一起帶走。”他故意冷淡地說,“不算你私贈表記。”


  “哪個說要送你……”


  昝寧厚著臉皮說:“不送我,你打算送日精門那裏,給你那鄰居小夥兒去?”


  李夕月簡直想擰他的嘴巴。


  當然是不敢的。


  但有句提醒就晚了一步。


  她說:“小心針還沒拆——”


  昝寧已經“哎呀”一聲,被帕子背後掛著的那根繡花針給戳了手指。


  月亮的一角,染了一點淡淡的血色。


  他又“哎呀”一聲,很懊惱:“可惜了!洗得幹淨嗎?”


  李夕月顧不得氣他剛剛的口不擇言,要緊先看他的手指,上麵一顆顫巍巍的小血珠,她本能地含了含他的手指,等不流血了才埋怨著:“誰讓你亂翻人家的東西?”


  血色很淡,倒似在一勾月上帶上了些立體感。李夕月說:“洗得掉,不過會留印子,留了也沒事,不難看。”


  又說:“還有一點才收工呢。你真是,著急幹嘛呢?我過幾天繡好了再送過來嘛。”


  昝寧說:“我今兒就要。”他覺得沒有哪裏沒完工的樣子,疑心李夕月故意拖延:“當著我的麵繡好就是了。”


  李夕月曉得他的意思,沒奈何,拈起掛在帕子背後的那根針,開始給鬆枝上加上凹凸的花紋。


  “坐下繡啊。”


  李夕月說:“不用了,站著挺好的。”


  昝寧看她隻穿著襪子立在地上,歎口氣說:“坐我身上。”


  不由分說把她一抱,自己坐在一旁的條炕上,而把她的腿擱在自己的腿上。


  他的腿像軟硬適中的墊子,碰不痛她,而且叫人安心。李夕月隻糾結了一小下,就心安理得地坐在他懷裏。


  昝寧聞著她頭發裏的清香味,也很安然地看她一針一線做手中的活計。


  手是真巧,幾針下去,那平平的鬆枝豁然有了凸凹起伏的立體感,配著密密層層、不同色調的鬆葉,仿佛能看出遠近;那彎月掛在鬆間,如她笑彎的眼。


  李夕月審視端詳了一下自己的作品,滿意後才用牙咬斷線頭,把針插回簸籮的針插上,拆了繃子,問:“好看嗎?”


  他從她後脖子越過去看她的作品,那手帕如她白皙的一截脖頸一樣讓他覺得妙不可言。


  “好看。”一邊誇讚,一邊順便親了親她的脖子。


  “癢癢!”她扭了扭然後起身,很鄭重地把帕子疊好,交到他手上,“繡線洗不得太多水,別擦鼻涕什麽髒的。”


  “我舍不得用。”


  “那還還給我好了。”


  “不是,東西我得隨身帶著,但是舍不得用。”昝寧跟她解釋,“你知道‘舍不得用’的意思吧?”


  李夕月當然知道,閃著眼睛看他,最後眼睛笑成了彎月牙:“行了,奴才該送客了。”


  昝寧心滿意足:“還有話沒和你交代呢。你明兒記得來當差,不用你擦地抹桌子什麽的了,就好好照應那些梅花。”


  正說著,聽見門被輕輕地敲了兩聲。白荼在外頭說:“夕月,宜芳提著熱水來了,你去把普洱先泡起來。”


  李夕月起身。


  昝寧說:“咦,不是說給你告假了嘛!”實在舍不得就這麽匆匆一麵又要分開,抱著她的腰不放。


  李夕月低聲說:“您今天這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這不明顯是要支開宜芳嗎?”


  果然,接著聽見門外白荼的怒聲:“李夕月,你耳朵聾了?還是昨兒個打得太輕了,你想緊跟著挨第二頓是嗎?”


  李夕月急忙扯嗓子喊:“不是不是,姑姑,我在穿鞋呢。”輕推了昝寧一把,起身去床前蹬鞋。


  她開門又隨手似的關了門,對著橫眉冷對的白荼蹲安賠不是:“姑姑,我來了。”


  眼角餘光果然看見宜芳正在白荼身後不遠處,拎著個熱水銅壺。


  宜芳嘴裏還在為李夕月求情:“白姑姑,李姑娘身上不便,您體諒體諒她,我看李姑娘平日裏可勤快了。”


  白荼回頭道:“我管我徒弟,要你多什麽事?”


  又喝令李夕月:“哪裏不便了?麻溜兒地幹活去,別想借著挨兩尺子這樣的小事躲懶。再伺候得不好,給你一頓皮開肉綻的狠打,你才知道什麽叫‘不便’。”


  李夕月低眉順眼的,說話仿佛帶著哭腔,很輕很輕地說了聲“是”。然後到宜芳身邊,低聲說:“快跟著我去茶房吧。普洱得悶好一會兒才好喝。”


  “我隻是送熱水來的。”宜芳好像不想走的樣子。


  李夕月拉了拉她的袖子,偷偷地說,“快走吧。別杵在這兒,惹別人發急了。”


  宜芳欲言又止,看了看李夕月和白荼住的那間屋子,歎口氣轉身跟著李夕月往茶房去了。


  拐出宮女圍房那片的月洞門,宜芳忍不住要抱怨:“白姑姑這陣脾氣好大!昨兒個我隔幾間屋子都能聽見她打你,打得好重!都不知道她倚仗誰!”


  李夕月很小心地說:“她快出宮了,大概是怕我規矩和活計學得不好,不能接班伺候皇上,恨鐵不成鋼了。”


  宜芳在她麵前還像個小孩子似的,“哼”了一聲說:“我看她是以後沒這樣的恩福享了,心裏不平衡呢!現在每天都逮著機會和皇上說三道四的,不知道在說什麽呢!”


  瞟了瞟李夕月。


  而李夕月淡淡地回答:“茶房宮女能說什麽?無非是新進的茶葉怎麽樣。現在春天了,雨前茶、明前茶貢進來了,估摸著是說這些呢。”


  宜芳便也點點頭。


  白荼一直對宜芳有點不假辭色的,宜芳怕她,也不親近她,唯隻會做點表麵文章而已。


  她停了停突然又說:“我看皇上更寵李姐姐你呢。”


  李夕月不由心一跳,故意“嗬嗬”笑道:“寵什麽呀!真是皇上寵我,她不看僧麵看佛麵,會那樣打我?——打狗還得看主人呢。”


  “那倒也是。”宜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安慰道:“快了,趕明兒等她放出去,李姐姐你就是茶房的第一大宮女了。”


  她嬌俏地笑道:“我也想到茶房來學習,李姐姐你做我姑姑好不好?”


  “你抬舉我了,我哪有這個資格!”李夕月不動聲色地拒絕她,轉而看已經到了茶房,幹脆忙忙碌碌,借而不和她再攀扯。


  李夕月忙完茶房回到屋子裏,閑下來就感覺身上還有點隱隱作痛。


  白荼說:“身上疼了?我給你瞧瞧,順便上個藥吧。”


  上完藥,白荼順順李夕月的長辮子,微笑著說:“略有點瘀紫,活動活動能幫助化開些,別怕。我剛進宮時,我那姑姑可比現在的我狠多了。”


  宮裏頭不興罵,但可以打,不打得破相,不打出殘疾或人命,主子打奴才,姑姑打新來的,都是天經地義。


  李夕月想的卻是其他的,扭頭問:“姑姑,你沒幾天出宮了,皇上的意思是要把你指婚給徐翰林——啊不,徐主事呢。可是我又出不去,怎麽吃到你的喜糖呢?”


  她屁股上頓時挨了羞惱的白荼的一巴掌,疼得“哎喲哎喲”叫喚了一會兒,笑道:“姑姑你太狠了。我不過是問喜糖。”


  白荼笑罵道:“八字兒還沒一撇呢,你少給我胡唚,管不好你這張嘴,隻怕你要挨宮裏那大毛竹板子!現在還能夠‘哎喲哎喲’喊疼,挨那個,疼都喊不出來!”


  李夕月吐吐舌頭:“聽著怪嚇人的。不過我覺得皇上好像從不輕易對宮女動這樣的重刑呢。”


  白荼簡簡單單“嗯”了一聲,才說:“這主子和他親娘一樣,骨子裏待人挺厚道的。隻是他也有不少無奈之處。其實竹板子我也沒挨過,隻聽同時進宮的小姐妹說過,遇到了脾性不好的主子,朝打暮罵,丁點兒的錯就叫傳杖,一頓挨下來死去活來,一個月都別想好好起坐。那時候就想,我還真是幸運的。”


  她輕輕把李夕月的被子蓋好,柔和笑道:“我什麽時候出嫁,我自己還不知道呢。隻盼著將來我能以命婦的身份進宮參拜你,到時候彼此吃糖。”


  李夕月聽得臉也紅了。等白荼吹熄了燈,她迷迷瞪瞪地想:真好,要是那時候我們各自都能嫁給喜歡的人,她也可以進宮來玩,我雖出不去,常有這些朋友來往,也是賞心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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