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皇後這裏委屈萬狀, 邱德山卻因為別事而高興異常。
織造府春貢的絲綢布匹,他代犯了肝氣的太後閱看,故意指摘出問題, 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最後那對雙眼皮兒的金魚眼睛一瞪:“內務府膽兒不小啊!這樣的貨色送過來, 隻怕太後惱上來得查內務府廣儲司的賬了!”
廣儲司的新主事就是李得文了。太後身邊最得用的總管太監發了這個話, 他作為廣儲司負責緞匹的主事, 少不得跑關係求邱德山“多多轉圜”。
邱德山這日休息,他手下的小徒弟諂笑著過來說:“師傅,廣儲司還挺懂事的, 約了您吃燕菜席。”
邱德山心裏得意, 但麵上冷笑道:“哦喲,好像誰沒吃過一頓燕菜席一樣!”
小徒弟已經拿了厚厚的一份紅包,足足十兩銀子, 所以這會兒很巴結地幫說話:“廣儲司也不容易。原來那個主事調任了,新主事姓李, 是個懂事的主兒。這次廣儲司湊份子, 就打算好好請一請師傅您,還是給個麵子吧, 將來還有和內務府打交道的機會呢。”
邱德山愛理不理地說:“行吧。就是老佛爺這陣子肝氣老發作,早晨起來也時不時一陣被頭風。我的時間還未必都湊巧——畢竟, 你們這些猴崽子太笨,若沒有我擔著, 隻怕板子早就打爛了你們的屁股了!”
邱德山是跟著太後的老人兒了, 這麽多年寵幸不衰,與李貴是分庭抗禮。
他這日輕鬆就和太後請了假,晚間打扮得如貴介公子一般, 赴內務府廣儲司諸人的宴會。
廣儲司換了不少新人,邱德山不怎麽認識,但大家巴結他巴結得很明顯。
進門先讚邱德山年輕:“啊,第一次見邱總管,難道隻有二十出頭麽?”
邱德山得意地笑道:“哎呀,三旬都過半了,還二十呢!”
李得文對衣料是內行,又稱讚:“邱總管這身衣服料子是真好,挺括又細膩,暗花是時新的樣子,是上品的寧綢啊!這貂嗉的緣邊,是好紫貂!”
邱德山越發得意,搖搖頭說:“平常平常,我也不喜歡花紅柳綠的,還是這樣素淨。”
距離拉近了,酒飯還沒有開始,李得文先和大家聊古董。他是個特別能說的人,從瓷器講到料器,從料器講到匏器。
“匏器看著不值錢,就是個葫蘆,但是勝在做工精巧,以人力而轉天意。”他拿出一個蟈蟈葫蘆給大家看。這個葫蘆形成了船篷形,上麵鏤花嵌螺鈿,葫蘆口上用染象牙做了個“蒙心”——也就是蓋子。
邱德山看著覺得也是個愛巴物兒,連連點頭說:“精致!精致!”
李得文把匏器放在邱德山麵前:“有總管品鑒,也是它的造化。”擠了擠眼睛。
一會兒,冷盤熱菜一樣樣上來了。燕窩魚翅一樣不少,一桌席麵起碼是八兩銀子的價。邱德山雖不少這些口福,不過也可見得李得文等人確實用心是誠摯的,臉色也漸漸和藹起來。
“叫個局吧。”桌上有人提議,“胡同裏有好的長三堂子,南方來的姑娘,色藝俱全。”
大家夥兒覷著邱德山的臉,邱德山笑道:“聽聽曲兒,豈不也是好的。”
這說明他沒有忌諱自己是個“老公兒”,相反,還挺享受有女人在席麵上伺候。
在咿咿呀呀的唱聲中,在推杯換盞的席麵上,大家漸漸酒至半酣,說話也隨意多了,稱兄道弟不一而足。邱德山吹噓夠了自己在太後麵前的臉麵之大,對著內務府這幫子小官小吏,知道日後會打不少交到,所以也有籠絡之意。
“我去方便一下。”他推開麵前一名美豔“姑娘”的勸酒,對李得文欠身道:“不太認識地方。”
李得文會意,也不以伺候他如廁為恥,伸手道:“我帶總管去。”
這家店鋪開得精致,連圊廁都幹淨整潔。
邱德山心滿意足係著褲子出來,見李得文還等在外頭,正在看院子裏養的鸚鵡。
“李主事,”邱德山招招手,“你方便來一下?”
李得文上前笑道:“總管什麽吩咐?”
“吩咐談不上。”邱德山說,“今日一麵,感覺兄弟你是個爽快的君子。我們在內廷啊,苦楚你們外頭做官的是不曉得的。”
邊說邊真的不勝其苦似的搖頭歎氣。
李得文不動聲色,繼續笑道:“不錯,伺候太後,不能稍有行差踏錯的,邱總管這麽多年深得太後歡心,定是有過人之處。”
邱德山道:“談不上過人之處,隻是了解老佛爺的喜好,總能撓到她老人家的癢處。但是說到底也就是個伺候人的,有時候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被老佛爺責罵了也隻有自己幹著急。”
李得文說:“是!廣儲司也是頭疼,今年太後萬壽,衣料和鋪陳、幔帳的緞匹都是少不了的,但她老人家喜歡什麽,我這個新上任的芝麻官實在是為難得緊。想經常請邱總管出來一聚,您又是個忙人,我們等閑哪裏請得著您?這次實在是想請總管多多指教。”
邱德山搖搖頭:“這實在難以說清楚。”
這種故意欲言又止,有話不好好說明白,大抵是暗示好處。
李得文心裏明白得很,趁著一旁沒人,從靴掖子裏掏出一張銀票,塞給邱德山。
邱德山瞥眼間已經看出是一張一百兩的票子,他哪裏看得上這點小錢!頓時推開正色道:“自家兄弟,不帶這樣的!”
李得文垂首說:“嗐,我也是新官上任,家底子不厚,隻能說一顆心是誠的,以後來日方長,還當有報效。”
邱德山做出亦是很誠摯的模樣:“老兄,這不是我嫌少,實在知道你老兄剛剛走馬上任,錢還沒到口袋裏。我也不忍心要你牙縫裏省出來的這些銀子。若是為彼此發財,其實是靠這裏。”手指了指自己的腦子,眉毛一挑,示意李得文自己想。
李得文雖有所想,但不敢首先提出,隻能枯著眉頭:“哎,隻恨宮法森嚴,不讓臣下親自去問,也不讓內監幫忙去挑。”
邱德山冷哼一聲:“其實若是欽差,也沒什麽不可以。”
“這……太後是應下了?”李得文小心問。
邱德山說:“算是吧。就差和皇上討一道旨。最好是內務府上一道折子。”
李得文給他出主意:“我們這種六品小吏,實在沒有資格上折子給皇上。其實太後有先帝禦賞印,與皇上的諭旨又有什麽差別?不然,萬一皇上一聲‘不準’,反而鬧得麻煩了。”
邱德山撮牙花子想了想,覺得也是。昝寧這個小皇帝是個屬狗的,有時候有點看人低的眼神,自己借太後之手治了他幾回,也沒見他對自己這個“諳達”多假以辭色,托了關係去碰他的釘子實在不值得,還真是不如讓太後直接下旨,自己以太後宮裏欽差的身份到得地方,真正是衣錦還鄉,富貴和臉麵兼得的好事。地方官若是懂事的,少不得也有其他“報效”。
他拱拱手說:“得教得教!”
李得文很小心地回禮:“豈敢豈敢,並沒有幫上總管什麽忙。”
回到桌席上,兩個人越發親密,最後那件精致的匏器也就給邱德山帶了回家。
這頓飯吃完,第二天榮聿就來到廣儲司,作為賬房的隱秘屋子裏,他親自問李得文:“昨兒談得如何?”
李得文說:“估摸著他要向太後請旨了,一顆心熱得很,一眼就看得出來。”
榮聿笑道:“如此甚好。我那哥子現在看著邱德山就眉毛長,恨不能弄死他。從水路往江南,必從運河走,從運河走必經山東巡撫的地界——那是我哥子一手抬舉上去的人。”
他打量李得文兩眼,又問:“皇上特意抬舉你,果然你是個聰明能幹的人。日後機會還多得是。”
李得文想到女兒,卻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說:“為皇上當差,萬死不辭。”
他自知這次超擢,與女兒不無關係,心底裏並不希望女兒一輩子埋沒深宮,而換得父親的升官發財。可從上回進宮,已經看出了端倪,如果已經無可改變,那麽做父親的隻能竭力報效皇帝,希望他能對李夕月多一些恩典——後宮勢利,總要得皇帝和太後的青睞,日子才能過得舒服。
可李得文也想不到,皇帝一顆心尚是熱的,他那個寶貝女兒卻有點別扭。
亦武在日精門養傷,李夕月不敢為他說一句話,甚至都不敢和昝寧說這茬兒,心裏免不了有氣,越憋著越釀得厲害。
但昝寧剛食髓知味,看到她的身影就會興動,又覺得李夕月總躲著他,心裏惱火,逮著個機會在東暖閣單獨相處,他故意冷著麵孔問:“你這幾天怎麽老不見影子?”
李夕月回嘴:“哪裏老不見影子,不是日日都在養心殿伺候?萬歲爺事兒忙,政務要緊,奴才在哪裏這樣的小事您就別費神了吧?”
昝寧逮著個機會:“好的,我說一句,你倒有十句在等著。頂嘴的本事越長越高啊!過來挨罰。”
李夕月情知沒好事,躲在門邊:“奴才這兩天身子不方便,萬歲爺饒一遭吧。”
他很體諒:“哦,怪不得脾氣這麽壞。”
仔細看看她的臉,皮膚是變黃了一點,有點沒精打采的,不由關心:“肚子疼麽?”
李夕月沒有來天癸肚子疼的毛病,所以搖搖頭。
但是皇帝說:“不疼,肚子一定也不舒服吧。過來,我給你揉揉。”不由分說拉在懷裏,確實隻給她揉肚子,揉得很認真,一雙大手跟暖爐似的,揉得人很舒服。
李夕月有福自然願意享,靜靜地讓他揉了一會兒,對他的生氣也少了,問道:“萬歲爺還挺懂女孩子啊?連小日子會肚子疼都知道。”
昝寧被她一誇,口不擇言說:“其他人我才懶得管呢,但是知道驪珠以前每個月都會肚子疼,而且疼得挺厲害的。”
李夕月酸氣衝鼻,忍不住掙開說:“萬歲爺也是這麽給她暖肚子的啊?”
心裏想這畫麵,即使不知道驪珠長什麽樣,也能補出畫麵來,氣得眉毛都往起豎。
昝寧笑起來,點點她的鼻子說:“你看你,居然妒忌!要母儀天下,這一條可不能有。”畢竟嘛,正室要有正室的尊重,像皇後納蘭氏那樣的,寫在史書裏都難看,丟人要丟到千百年之後去。他覺得他有義務教會她做皇後的基本道理。
但那廂不是一個好學生,甩臉子說:“所以說奴才不配。”
“不是不配,但是這上頭要控製得住自己。”他諄諄地說,“妒忌呢,肯定有的,你妒忌了才說明在乎我呀。但是換我,為了大體,我就不會惱的。”
李夕月確實來天癸時脾氣比較糟糕,立刻讓他自己個打臉:“是呢,奴才哪有萬歲爺的修為!奴才的一個鄰居,勞煩您興師動眾地邀進宮裏,親手打得肋骨折斷,真是恩典!”
昝寧隻覺得仿佛有“啪啪”兩聲,這臉,打得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