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太後的語氣淡淡的, 可是聽起來不容置疑:“第一件,吳唐曾獻過一個女兒給禮親王做妾,原本父親出事, 出嫁的女兒是不用受牽連的,但是吳唐這個女兒實在是事多, 之前一直給禮親王吹枕邊風, 據說也有在後宅裏接待官員命婦, 借著打葉子牌、談佛經燒香之類的事收受了不少銀錢,這就已經算得上有罪了。禮親王寵愛這個小妾,還給要了個側室福晉的名分, 做出了好些寵妾滅妻的過分事。現在知道是個狐狸精了, 國法裏也不能不處置她。念在畢竟曾是大臣之女,王室側室,也不叫她太過難堪, 著宗人府裏削去側福晉的位置,隻做個庶妾, 還讓她留在禮王府。”
處置是一定要處置的, 畢竟自己的姐姐受了多少窩囊氣;但也不至於打打殺殺弄到和禮親王撕破臉。太後認為自己的處置還算合適,目視著兒子等他答應。
昝寧猶豫了一下, 而後陪笑道:“額涅,這畢竟是家宅之事, 禮邸自己處置比較好吧?”
“遇上國法,就談不到家宅!”
昝寧低了頭, 沉沉應了聲“是”。
他知道太後一直與禮親王是同仇敵愾的, 她的身邊未必沒有禮親王安插的人,表麵功夫還是要做的。於是過了一會兒又陪笑道:“扣些分例,嚴旨申飭行不行呢?”
太後冷笑道:“她缺那點分例錢麽?皇帝, 我知道你擔心什麽。放心吧,我這裏,他是塞過一些他旗下的宮女兒來,不過我並沒有用。你不必擔心他知道什麽。懿旨我來下就是,先帝的‘禦賞’印章,本就是節製他的,不然,萬一輔政大臣有什麽不法,孤兒寡母的還對付不了他了?”
既她有肩胛擔這事,昝寧何必再惺惺作態?於是點點頭。
太後滿意地放緩了語氣:“第二件,這個吳氏曾多次入宮——作為命婦,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和你那個穎嬪的來往也太叢密了一些,宮中嬪妃,哪有這樣子結交外命婦的?我聽說,兩個的父親是上下級,怪不得同氣相求。”
“穎嬪是個念舊的人。”昝寧趕緊為她辯解。
太後毫不客氣:“這不叫念舊,這叫結黨!想必那小蹄子在你耳旁吹的風也不少吧?”
皇後低聲說:“這個月,還是穎嬪被招幸最多呢。”
“輪到你多嘴了?”昝寧瞪著皇後問道。
“她是皇後,原管得著這些事。”太後說,“宮妃幹涉朝政,是可以廢立的重罪,你不會不知道吧?”
“絕沒有幹政的事!”
太後冷笑:“皇帝,你也未免護她太護在臉上了!求你擔待她的‘幹娘’,求你對她的家人高抬貴手,哪一件不是幹政?否則,折子上齊南盛為何輕飄飄就降了一級調用?當武官的吃空額還隻是小事麽?!就因為他是你寵妃的父親?——我看你越來越糊塗了!”
太後突然翻臉發怒,還用力拍了一下身邊的案幾,她那金累絲嵌寶的護甲,頓時折斷成兩截,而那養得一寸多長的指甲,也頓時折斷成兩截。
皇後心驚膽戰,上前跪下,捧著太後的手說:“皇額涅!你別氣壞了身子,當心手疼!”
皇帝也隻能跪下,垂頭道:“皇太後別生氣了,兒子錯了。”
太後心疼地看著自己的指甲,俄而噴火一樣的目光看著跪在地上的養子:“我養了你這樣的好兒子,如何敢生氣?今日就叫皇後當著你的麵寫一道講穎嬪貶為答應的懿旨,你肯不肯給皇後圓上這個麵子,你看著辦吧!”
若不能為皇後獲寵,為她立威也是好的。不管怎麽樣,後宮任何嬪妃生了兒子,都可以算作皇後之子,將來納蘭家的地位仍可以靠皇後的位分保持得長長久久。
昝寧喉結上下滾動,顯見的是很不高興,隻是最終也沒說出駁斥不同意的話。
太後這才略略滿意,放緩聲氣兒說:“還有齊南盛,不能隻降一級調用。既然江南一並擼了,齊南盛作為嬪妃之父,不知檢點,格外要重處,才顯得皇帝你做事出以公心。我看,至少是革職。你覺得呢?”最後幾個字尤其問得不怒自威。
昝寧也隻能一臉無可奈何地說:“也……也行吧。”
“皇後擬旨吧。”太後坐了下來,吩咐道,“起身來寫,你是一國的皇後,是皇帝的敵體。”
皇後的懿旨擬出來,交到皇帝麵前。
昝寧略看一眼,這筆文字大概是皇後早就向人請教好的,典故法例都用得妥帖,他也無可指摘,隻能說:“行,你都擬好了,太後鈐印後就發吧。”
太後緩下聲氣說:“皇帝,這件事歸根結底,還是為國法。你偏寵穎嬪,就該多管束著她。這次也是給她一個教訓,但後宮的位分並不是升不上來,隻看她表現好不好了。”
昝寧聽得出來,這不是看穎嬪“表現好不好”,其實是看他“表現好不好”。大約若他肯對皇後及麗妃多多寵幸,或許還能換得穎嬪重新從答應上升上來。
但是,他肚子裏冷笑,他犯得著為穎嬪委曲求全麽!
正好這時候李貴在外麵報說有“晚麵”的大臣到了。昝寧便向太後告退。
太後說:“你去忙吧。對了,你今日若翻了齊佳氏答應的牌子,不妨勸慰勸慰她吧。”
“兒子今日不翻嬪妃牌子了。”皇帝知道這言下之意正是反話,於是說,“打了一陣布庫,累得渾身酸痛了。等晚麵會完,早點睡覺了。”
像是在賭氣。
而實際上,他一出門,板著臉坐進他的暖轎,轎簾放下,笑容立刻漾起在臉上。
晚麵的大臣還是有的——新近特受皇帝和太後恩寵的貝勒榮聿。
“朕看邱德山的意思,想親自跑一趟江南,監督新織造來承辦太後五旬聖壽的衣料。”昝寧撥弄著麵前一隻茶碗,玩味地說,“內務府有沒有這樣的成例?”
“還真沒有。”榮聿說,“宦官太監除服侍主子巡視之外不得出京城,又或者是老病放出宮,才可以在京畿休憩餘年,回老家看看都不許。也是怕他們仗著在主子身邊說話方便,滋擾地方。”
“開個先例行不行呢?”
榮聿愣了一下,琢磨了一下皇帝的意思,然後小心問:“邱德山是獲得太後批準了嗎?”
“太後倒是沒明說,知不知道他的意思朕也不曉得。不知道,不下懿旨,想著睜隻眼閉隻眼,其實也好的。”昝寧又說。
榮聿這次沒說話的時間更長,仔細地想皇帝想表達什麽意思。
昝寧說:“這不是朕的意思,是禮親王的想法,有些地方不謀而合。你回頭問一問禮親王好了。”
榮聿有些明白過來,審慎地點點頭:“是,奴才去問他。”
“內務府底檔的事,禮邸有沒有再追問?”
榮聿回道:“問是問了,奴才說下頭那幫子小吏在外麵吃酒招搖,都不知道誰就把事兒給漏出去了,現在查,隻怕他們互相攀咬——京裏涉案的大小臣子,皇上都一把火把來往書信燒了,我們何必又自己燒起一把火來,惹得人家猜疑咱們家又關聯上什麽事了。禮親王聽奴才這麽說,自己也想了幾天,後來就沒再問。”
“好的。”昝寧說,“那個新升任的主事李得文,朕看他很是能幹,有機會你再給些差使,好提拔提拔他。”
榮聿笑道:“可不是,奴才也聽說他是個既實誠,又活絡的主兒,職位不高,特別會玩,在外頭極其吃得開,朋友一大堆。這樣的人,不僅能用,而且值得用,是有大出息的。皇上聖明!”
他在猜測李得文得到皇帝青睞的原因。昝寧也不說破,自己笑笑而已。
揮退了榮聿,他才覺得腦子裏滿滿的都是事兒,攪和在一起,雖然大部分都是好事,但也須得防著哪個細節沒有考慮周全,想得多,情緒便焦慮起來。
他深吸了幾口氣,覺得得放鬆一下自己。
他今日叫“去”,養心殿的體順堂和燕禧堂都沒有後妃在,天色暗沉,漫天都是雲,早春尚未給京城帶來絲毫變化。他揮退李貴等近身伺候的人,獨自在自己的這方小小天地裏信步走著,突然聽見“瞿瞿”的蟲鳴。
頓時想起了李夕月養的蟈蟈。他先有些怕見她,這會兒突然又格外想念。
昝寧循著蟲鳴的聲音,信步到了李夕月和白荼住的那間屋子。
宮女住的圍房不大,門關著,窗戶卻開著,燭光漏出來,照著雪白的窗紙上貼著的李夕月剪的紅窗花,他能看見裏頭角落中,李夕月盤膝坐在炕上,正在燈下專心地做著女紅,長長的辮子垂掛在前胸,紫紅色的家常襖子帶著早春的溫暖。
他不願意硬闖,上前敲了敲窗欞。
李夕月驚詫地伸頭看了看,一下子驚訝得張大了嘴。
昝寧做了個“噓”的動作,示意她可別一嗓子喊出來彼此丟臉。然後繞到門邊,等著她開門。
李夕月很快過來開門,昝寧閃身進去,在她蹲身行禮時先反手把門關上了,然後對她問:“白荼不在?”
李夕月說:“李總管說萬歲爺回來了還沒睡,怕會要茶,今兒姑姑當班。”
如此甚好。
昝寧把門一閂,然後抱著她吻下來。
“別呀。這地方不合適。”李夕月在間隙裏不好意思地說,“萬歲爺怎麽能在小宮女的屋子裏待著呢,太埋汰了。”
昝寧看了看四周:宮女的屋子不很敞亮,因為蠟燭是金貴東西,隻在她做針線的地方點了一盞。四處收拾得幹淨,還養著好幾盆水仙,花瓶裏插著鬆枝。蟈蟈放在一隻精致的雕花葫蘆裏,被暖氣蒸著,叫得很歡。
“我是聽著你的蟈蟈聲來的。”昝寧說,“聲音好像‘老’了一些?”
“是啊,都養過了大冬天了,已經算蟈蟈裏極長壽的了。”李夕月說,“萬歲爺回去吧。入夏有好蟈蟈,奴才給您留著。”
皇帝不樂:“有你這樣的待客之道嗎?”
“誰把您當客啊?”李夕月笑著,目光斜瞟上來,眸子在燭光裏一閃一閃的,煞是動人。
她會說話,昝寧那一點點惱頓時就煙消雲散了。他看看四周,興致勃勃說:“好。你記著答應我的蟈蟈。我呢……再過幾天,帶你去園子裏折梅花好不好?”
李夕月不由甜甜地一笑。
皇帝貪看她這笑容,忍不住抱住又親。
李夕月也很乖,在他懷抱裏仰著頭,輕輕地應和著他。
“今晚上值夜去。”昝寧說。
李夕月求饒:“別啊,腫了呢,今兒一天都有點火辣辣的。”
昝寧笑道:“那難免的,昨兒弄紅了我的褥子,我喚人洗,還得小心找個嘴緊的。不過,李貴反正已經記檔了,你安安心心也不用怕。”
李夕月不是怕,是臉羞紅了。
處子有落紅,她從今後就是他的人了,想想這感覺也是奇妙。
他尚在她耳邊說:“這種事,是越純熟越舒服,不信你今晚再試試,保證不會再火辣辣的……”
“不去。”她嬌嬌地一扭身,“沒有叫奴才連值兩夜的道理。”
“這叫‘夜專夜’。”
“聽不懂。”
“抄二十遍就懂了。”
李夕月拿他這無賴脾氣沒辦法,用肩膀撞撞他的胸脯說:“討厭,一點不體諒人家。”
他胳膊被帶著撞到了,忍不住一聲悶哼。
“怎麽了?”
昝寧說:“胳膊有點疼。”
“打布庫去了?”
昝寧突然怔在那裏沒有回答。
他想起他之前為什麽先在養心殿的屋宇間徘徊而沒有急著見她。
原因是他今天犯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