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昝寧擔心的卻是另一條, 他踟躕地說:“這個……過年後你還真查誰泄露了內務府的底檔麽?”
泄露的是李夕月的阿瑪,若真是追根究底查起來,勢必牽連到李得文, 他豈不是對不起李得文,更對不起李夕月?
貝勒榮聿是個聰明人, 拍拍胸脯說:“奴才的人, 查出來讓他治?奴才以後還怎麽有臉見下頭人呢?再說了, 他一心以為給了奴才什麽‘恩典’,嗬嗬,恩自上出!奴才要知恩, 隻知道皇上的恩典, 不知道他輔政王的恩典!”
這拍著胸脯的意思分明是站隊了。
昝寧心想:以這件事試他榮聿一試也好,畢竟從外人那頭打擊禮親王,總不如從他自家人身上打開缺口來得快。
當然, 賞格也得先開好,跟做生意似的, 明碼標價。
他微微笑著, 撫慰榮聿道:“叔父啊,朕知道你一向的委屈。托生在誰肚子裏, 是自己能定的麽?要說起來,朕還托生在宮女的肚子裏, 隻是僥幸罷了。”
榮聿慌忙叩頭:“奴才絕沒有暗嘲皇上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昝寧微笑著說, “泥腳杆子都敢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我們都是天潢貴胄,太.祖爺的子孫,誰又真正尊貴得過誰?”
他們倆都相同, 都不是正室所生,都不該被人掣肘。
榮聿頓時生出“知己”之感,心裏感動,隻想著對麵這位已經是皇帝了,不敢僭越地說出來。
昝寧說:“就那頂‘鐵帽子’,也不是非得是正室的長子才能戴得!自古有賢者居高位!”
榮聿咀嚼了咀嚼,心裏震撼:這什麽意思?打算拿鐵帽子王來酬勞?
再想一想,又有何不可?鐵帽子王不可以削爵,但是可以換人當。禮親王在位一天,他們這些兄弟們就勢必看他臉色受氣一天;但如果他不在位了,豈不是其他人都可以有機會了?之前的王爵承襲靠的是看從誰肚子裏爬出來的,什麽時候爬出來的,認個“嫡長”的名分;但若是改襲,就是皇帝自己可以做主的了。
這不是天大的機會又是什麽?!
“甭管怎的,奴才在內務府,替皇上當好這個家,皇上有吩咐,奴才一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看著是馬屁話,實則是承諾的投名狀。
皇帝沒有說破,榮聿也沒有說破,但兩個人的話裏話外的意思,彼此都是明白的。
昝寧點一點頭:“好的,其他不論,誰在內務府查底檔的事,你給我挺著。”
想了想又說:“他逼問得急了,你就來告訴我。”
榮聿是個極其靈光的人,笑道:“奴才明白,挺得住,絕不讓皇上為難!還有太後那裏,平常召見奴才比較多,這樣的委屈也不能不和太後提一提。”
榮聿離開後,昝寧有些興奮,繞室彷徨一會兒,強迫自己定下心來。然後手書幾道諭旨,一道要求刑部複審陳如惠自盡案,一道要求步軍統領衙門將下毒的人移交大理寺,還有兩道則給吏部、內務府徹查黃瀚和江寧織造。這是要把事情攪大,讓禮親王無法輕易地掩蓋。
最後,他想了想,趁著還在年節裏,可以不動聲色召見他親近信賴的白其尉和徐鶴章。中樞和清流,也是掌控這件事的至高之地,要搶在禮親王前麵站穩地步,控製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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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三,宮中上燈。
冬日的傍晚很快天就黑了,而禦花園裏燈火輝煌,美不勝收。
昝寧陪著太後看燈,其樂融融。
逛了一圈,太後累了,帶著皇後和邱德山等親近的人坐在一座避風的小軒中喝熱茶休息。她對一旁的皇帝說:“榮聿是個會辦事的,今兒的燈花樣多,遠遠地看熱鬧得很呢。”
昝寧說:“是呢,主要靠工匠巧,今天沒製大燈,也沒製絲緞的燈,都是紙紮的,不過紮得精妙,反而有意思。額涅您看,那裏是‘麻姑獻壽’燈,一旁的‘百子千孫’燈栩栩如生的。花的是精力,卻不是銀子。”
太後笑道:“如此更好,不然,燈掛上幾天,綢子燈麵兒也會掉色,最後也就這麽丟掉了。現在國庫裏緊張,內帑也跟著吃緊,能省幾個也是好的。榮聿吃了辛苦,回頭你要好好賞他。”
“想再給他一份兼差。”昝寧說,“畢竟也是輔政親王的弟弟,同樣是能幹的人,薄厚不能太過。”
皇帝要行使用人的大權,太後覺得沒有什麽違拗她的地方,自然不會幹涉,所以不僅點頭,而且讚許:“宗室裏肯幹的人本來就該肯定,榮聿又能幹,叫他多擔點也沒什麽,是皇帝栽培他。”
閑閑往外張望了一會兒,太後忽然又問:“對了,聽說陳如惠的案子已經審結了?陳如惠卻是被兩名惡仆所害?”
昝寧說:“是。衙門還沒開印,所以並未把事情公開。兩名惡仆逃不脫國法,但再追究下去,惡仆殺主,無非為一筆橫財,而橫財來自於貪冒賑款的知府黃瀚,黃瀚已經革職拿問,亦要三法司會審,審出實情,這樣惡貫滿盈的官員亦不能姑息。”
區區知府,也不值得太後關注,但她也有關注的人:“那麽,吳唐是保舉他的人,辦不辦?”
“想聽聽皇額涅的意見。”
太後瞥了瞥身邊低著頭卻豎著耳朵的皇後,說:“國法無親,應該辦。”
昝寧便知太後與他一心了,不動聲色說:“是。若有協同作惡,隻怕還得嚴遣。”
太後斜乜過去:“但是那位,你舍得?”
“那位”,指的是穎嬪。皇帝沒有說話,故意顯得猶豫。
太後道:“她也罷了,吹枕邊風的還有一位,本來出嫁之女是不牽連的,但是幹涉丈夫的處政,過錯就大了,隻怕宗人府不能不幹預。”
這是指吳側福晉了。
“呃……宗人府的宗正,也是禮親王的弟弟,隻怕不好辦。”
太後一拍身邊的桌子:“隻怕由不得他!”
她眼望著小軒外麵密密層層的燈,看著看燈的熱熱鬧鬧的人,冷笑道:“皇上拿不定主意,宮裏和宗室裏,我還可以拿先帝的‘禦賞’印下懿旨呢。”
昝寧會意。
一過正月十五,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下令審問了革職拿問的黃瀚,冒賑、貪賄、買.凶.殺.人……一連串地拔出了江南行省和京裏的六七十個涉案官員,查抄出的來往賬本與信件更是無數。
朝野一片嘩然,也好奇地觀望:剛過了一個太平的年,皇帝就拿出了這樣的雷霆手段,那麽這麽多涉案的人,乃至牽扯到朝中大員,會如何處置?
禮親王搶在召見軍機之間,先遞了牌子求見皇帝。
昝寧看了看他的綠頭牌,笑道:“好啊,先見他就是。”
李夕月等養心殿伺候的人,無一不是好奇地在各處探頭張望。
隻見禮親王進垂花門,那碩大的肚子仿佛都小了一圈,也沒有以往那種氣勢囂張逼人的模樣,被內奏事處的小太監引進西暖閣之後,裏麵很久都沒有聽見他中氣十足的聲音。
李夕月對白荼說:“難得見禮親王如此收斂啊!”
白荼說:“這時候他若肯吃虧低頭,或許還能留下那頂‘鐵帽子’。不過呢……”
西暖閣的召見時間並不久,隻聽見皇帝在大聲吩咐:“端參茶來。”
李夕月看看白荼,白荼鼓勵地看她一眼,低聲說:“我反正馬上要出宮了,這些長見識的地方,你不妨多經曆經曆吧。別怕。”
李夕月送了兩碗參茶進去。皇帝那碗擺在禦案上,但昝寧並沒有喝的意思,而是抬抬下巴指著下頭賜座的禮親王:“親王好像有些不舒服,先給親王送參茶過去。”
禮親王艱難地欠了欠身,雙手接過了參茶,謝恩道:“奴才已經年邁了,皇上一向體恤,奴才也一向感念。這次的事實在有幹國體——”
“一會兒再說國事吧。”昝寧打斷他,看了李夕月一眼。李夕月忙屈膝說:“奴才告退。”
“不急。”昝寧看著禮親王端著參茶碗的手正有些不穩,“等親王喝完參茶,把茶碗送出去。”
他越鎮定,李夕月就覺得禮親王的臉色越灰敗。
昝寧立在高處,背後是先帝的禦筆描金屏風,他石青色的朝袍也顯得煌煌的,目光灼灼,有勝於朝袍上的織金五爪龍的瀲灩金光。
禮親王把參茶喝完了,李夕月接過空茶碗,斂衽後退。
在門口,就聽見禮親王迫不及待地說:“皇上,這次的事實在有幹國體,若是一下子擼下來七八十號人,會空了半個江南行省,又牽扯到那麽多京中官員,隻怕是朝野的大震動,也是大笑話。還得請皇上多體諒其中不易——說出來丟人,朝廷這些年,和撚匪打仗輸多勝少,好容易贏了大局,才扳回了一點點麵子,卻又要被這件事給撕捋光了!……”
李夕月雖然好奇,但也不敢再聽下去,趕緊離開了。
過了好一會兒,又聽裏麵叫人,依然是她前往西暖閣裏,卻見禮親王已經走了,昝寧端著參茶碗,一臉嫌棄地說:“怎麽倒給我的也是參茶呢?你不知道我喜歡清茶?”
李夕月道:“萬歲爺叫的參茶嘛,您要換,現在就給您換去。”
昝寧含著笑說:“參茶呢,其他都還無所謂,喝了以後吧,身子會發熱……”
李夕月警覺地看他一眼,他果然瞧起來眼神壞壞的。李夕月說:“還是換一碗吧。”
他卻端起那碗參茶一飲而盡,然後咂咂嘴說:“好的,李夕月,你辦的事,你要負責呢。”
李夕月退了一步:“奴才要負什麽責呀?”
他挑眉笑道:“反正你跑不掉。”
又點點手說:“過來,又不吃你。榮貝勒送進來幾本書,這幾天還算在正月裏,不怎麽忙,我翻了翻,有些地方看不懂,得請教請教你。”
李夕月受寵若驚:“奴才何德何能!萬歲爺看書有不明白的地方,應該找徐翰林他們呀?”
“徐翰林不懂。”
“那奴才肯定更不懂了。”
“不然。”他伸出一根手指搖搖,“想必是你的強項。”
李夕月覺得他一定在騙人。但是當昝寧悄悄拿出幾本書的時候,她一看封麵和書名,頓時臉就紅了。
皇帝悄悄把書塞給她:“我還得先召見軍機、吏部和刑部的人。你到東暖閣去讀書,回頭我要考問你。”擠擠眼,一臉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