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養心殿安靜了下來。
白荼看看傻愣在那兒的李夕月, 笑道:“聽明白了?”
李夕月點點頭。心想:皇後真蠢啊,本來好好的“夫妻團聚”,她硬給攪沒了。
白荼又悄悄在她耳邊問:“後悔了吧?那麽精致的兩簇鬆葉兒?”
李夕月臉一紅, 死鴨子嘴硬:“這有啥後悔的呀?那兩簇繡得不好,本來就打算返工的。”
白荼也不戳破她的謊, 點點頭說:“估摸著這會兒萬歲爺口渴了, 你送茶去還是我送茶去?”
李夕月眼珠子一轉, 笑道:“論理我可不能搶姑姑的班兒,若是姑姑累了,吩咐一聲, 我也沒有推辭的理兒。”
白荼笑道:“倒是越來越會說話了。你就去吧, 萬歲爺也想見你呢。”
李夕月捧著茶盤到他寢宮門邊,奏報了姓名,裏麵傳出他疲勞的聲音:“進來。”
她側身進去, 笑嘻嘻蹲了安後覷覷他的神色:“萬歲爺累了吧?今日是西洋貢來的參茶,據說不上火。”
又特特加了一句:“也不苦。”
昝寧鬥了一天的心思, 確實也累了, 話都懶得說,招招手讓她近前來, 喝了一口又皺眉:“不大好喝。”
抱怨歸抱怨,還是喝完了。
他已經換穿了寢衣, 外頭裹著狐膁的氅衣,此刻屋子裏嫌熱, 氅衣揭開大半, 李夕月給他遞過來一件絲綿小襖:“萬歲爺,狐膁的嫌熱,單衣又太冷, 披件棉襖吧。這會子,可不能生病了。”
昝寧乖乖地脫了氅衣,換了小襖,捏捏李夕月鼻子說:“真囉嗦呀。”
李夕月看看一邊,根本沒有棋枰,又笑道:“萬歲爺也該擺個棋啊,不然這謊也太好戳了。”
昝寧說:“擺什麽棋啊。擺龍門陣已經擺得口幹舌燥了。你今日應該送菊花茶,解渴。”
“菊花茶有啊,您吩咐,奴才這就送過來。”李夕月又笑道,“不過今兒小年,您卻夫妻分床,還喝菊花茶清火,不合適吧?”
昝寧笑著:“怎麽不合適?我硬著頭皮聽穎嬪講她姥爺的方子是多麽靈驗,又聽她旁敲側擊地說想和吳側福晉住一晚,我揣著明白裝糊塗,我容易麽?還不就是為了那口醋缸能鬧上一鬧,鬧掰了正好!”
然後擰她的臉蛋:“不想你也快成醋缸了。今天你吃醋可吃大了吧?”
“哪個吃您的醋?”
昝寧笑道:“那你這雙眼兒,為什麽瞟我的時候是凶巴巴的?”
嫵媚裏含著薄嗔,又有些欣喜。女孩子複雜的心思,卻在眸子裏一覽無遺。
李夕月無言以對,隻能輕輕地“哼”一聲,嗔色裏卻滿是嬌俏。
第二天去海子邊陪皇帝放鷹。
海子已經全凍住了,厚厚的冰層上有好些小太監在溜冰,岸邊的柳樹隻有光禿禿的枝條,不過細細的小芽苞已經鼓脹在枝條上了。青鬆、翠竹、蠟梅、山茶等花木栽種在園子裏,色澤鮮豔,掩映著紅牆黃瓦。
昝寧仰首看他的鷹飛在天宇,天這日格外藍,一片一片的雲舒卷著,日光灑在他的臉上,他用一隻手遮著光,嘴唇依然像鍍了一層金光一般。
李夕月單單偷瞟他,就覺得挪不開眼,第一次有“饞”一個男人的感覺。
直到那目光瞥過來,問:“你看啥呢?”
李夕月慌亂中指了指她目光方向的天空:“那,那兒有一隻雲雀。”
昝寧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而後一吹鷹哨,把手中的一麵小旗揮一揮,隻見他的海東青在天空盤旋回轉,突然朝著雲雀俯衝下去,小小的鳥兒怎能是這樣的雄鷹的對手,撲扇了兩下翅膀就被抓個正著。
海東青大概嫌棄這樣小的獵物,回到昝寧胳膊上的鷹架上,把奄奄一息的小雲雀丟在地上,然後張口要牛肉吃。
喂肉是李夕月的活兒,她從銀盤子裏取了兩塊肉,送到鷹喙邊,那海東青這才滿足地叼了咽下去。
李貴道:“萬歲爺,不早了,園子裏備了膳食,請主子簡單用一用。”
昝寧點點頭,李夕月頗為不舍得離開這風景如畫的海子邊,回頭看了又看。
昝寧邊走邊笑道:“冬日這裏隻能算一般般,到開春有桃柳,夏天半海子的荷花,秋天那邊的園子裏有各色秋葉,才是最好的時光。”
扭頭又問:“對了,你會滑冰或玩雪麽?”
李夕月點頭如雞啄米:“會啊!奴才堆的雪獅子還挺逼真的呢。”
昝寧笑著說:“是嘛!可惜今天沒下雪,滑冰麽……”看看日頭,還是抱歉地說:“隻怕也來不及了。下次吧。”
能有個承諾,李夕月已經心滿意足了,點點頭跟著到園子的正殿裏,膳桌已經開在梢間,嚐膳太監剛剛嚐過一道道禦膳,正把碗盤往桌上擺。
皇帝用膳,講究食前方丈,兩張碩大的八仙桌,擺滿了漂亮的膳食。昝寧說:“李夕月,你今日侍膳吧。其他人就出去吧,太多人伺候,反而進得不香。”
李夕月點點頭,心裏想:好嘛,您吃著我看著……侍膳的活計,看起來最輕鬆,其實最難受。
她接過小太監送來的一把幹淨的明黃手巾,裏頭包裹著皇帝的烏木銀筷和銀匙,她把筷子遞過去:“萬歲爺請用膳。”然後手執著另一副筷子與湯匙,覷著他的眼神,他看向哪道菜,她就用小碟盛到他麵前讓他品嚐。
他吃了一會兒,看得出胃口缺缺,要了熱手巾拭了拭嘴角後問:“日常人家家裏吃飯,不這麽吃吧?”
李夕月說:“那是。我們家也不窮,不過一大家子也就是八菜一湯,圓桌子大家一道坐著,熱熱鬧鬧一起吃,也挺快活。”
昝寧支頤問:“若是一道菜大家都想吃怎麽辦?”
李夕月笑道:“按道理呢,自然是長輩先用,但是奴才的阿瑪額涅疼我們幾個孩子,看我們愛吃的,他們就說不愛吃,然後我們就誰先搶到誰吃咯。”
皇帝笑起來:“還能這樣!”
“這樣吃格外香甜,搶到不容易,特覺得好吃。”
“啊……”他點頭,倒真是沒見過小家子裏吃飯的模樣。
宮裏吃飯叫用膳,幾乎沒有團坐吃飯的道理,太後、皇帝、皇後、妃嬪各按分例,各自擺一桌子吃;即便是大宴,也是一人一張膳桌,還得吃兩口就起身謝恩;他當皇阿哥時在上書房吃飯,兄弟們各用各的桌張,講究“食不語”。
他一直胃口不好,現在好奇起來,不由一眼一眼看李夕月。
李夕月不知自己那句說錯了,也一眼一眼地回望他。
昝寧笑道:“你看我做什麽?”
李夕月說:“那萬歲爺看奴才幹什麽?”
“看你是不是餓了。”
李夕月摸摸肚子:“哎呀,還真是餓了。今天早晨激動,沒多吃兩口,剛剛繞著海子走了一圈,肚子裏就空了。”
昝寧說:“我已經吃飽了,你就著手上的筷子匙子,喜歡吃什麽自己吃吧。”
他的碗筷,她用一回也是用,多用兩回也是用,立時也沒啥忌諱的了,笑融融說:“那可多謝萬歲爺恩典了!”
皇帝用膳,講究不動聲色,即便是喜歡吃的,也絕不超過三口,免得讓人看出飲食上的偏好會出幺蛾子。
但李夕月可沒這個擔心,她盡挑自己喜歡的吃。
昝寧看了她一會兒,笑問道:“你好像喜歡吃爽口清脆的菜肴?”
李夕月正嚼著脆拌冬筍呢,嘴裏包著東西不能講話,隻能微紅著臉點點頭,然後快點咀嚼。
昝寧體恤她:“吃吧吃吧,慢慢嚼,別急。喜歡吃的自便。”
李夕月毫不客氣,也不害羞,撈了一碗酸菜燉羊肉,禦廚房燒的溫火膳裏涼拌和燉菜不會走味,她唏哩呼嚕吃得很滿足。而昝寧就支頤看她吃,看了一會兒,食欲也吊上來了,說:“你也給我盛一碗酸菜燉羊肉吧。”
酸菜的清爽正好中和了羊肉的油潤,鮮美的滋味恰兩兩調和,昝寧細細品,舌尖上感受到一些美快。
李夕月還教他:“大口吃,羊肉和酸菜裹著吃,羊肉軟糯,酸菜脆爽,一起嚼美不可言!”示範著嚼了一大口。
昝寧撇撇嘴:“朕從不好口舌之欲。”
不過,仍忍不住學著她的樣兒,細細品味菜肴裏的滋味。
萬方玉食吃慣了,舌頭好像都糙了,什麽山珍海味未必品鑒得出滋味。但今日把羊肉與酸菜同嚼——這每隔五七日必供奉的一道平常菜肴居然有了說不出的美妙。
尋常事物裏的美好,總是李夕月能帶著他發現。
昝寧愈發覺得這姑娘真是塊寶藏。
熱騰騰一碗羊肉湯下肚,渾身舒泰,四肢仿佛都是勃勃的力量。
李夕月就著禦膳桌吃了個肚兒圓。昝寧則多吃了一碗酸菜羊肉湯和一個花卷兒,也比平常飽足了。
他問李夕月:“吃飽了嗎?”
李夕月點點頭:“奴才吃得可飽啦!”
昝寧點點頭:“好的,那跟著我去大理寺吧。”
“大理寺?”李夕月的眼睛睜大了。
昝寧篤定地又點點頭:“不錯,親鞫。要出其不意,不讓他們有串供的機會。”
李夕月既有些好奇,也有些害怕。
皇帝看穿了一樣,說:“放心,不會讓你看著我刑訊的,你就在二堂後麵備著茶就行。”
他要水漱了口,又叫把自己的衣包拿進來,換了石青色朝袍,活動了一下肩膀,說:“走吧。”
大理寺的衙署在千步廊,過年前封印,除了值班的幾個低等官員,幾乎已經別無他人。
這幾個官員正在值房裏打葉子牌,乍聞禦駕降臨,還以為是下頭蘇拉和他們開玩笑,踢踢腿笑罵著:“扯你的淡呢!大過年的,萬歲爺不在宮裏頭和娘娘們顛鸞倒鳳、雲雨恩愛,跑到咱們這晦氣地方幹嘛來?別尋開心了,想討賞錢,也等老子贏了這一把——”
半句話戛然而止,臉色大變,因為看見穿著石青朝服的昝寧健步走進來,貂絨的朝冠正中一顆明珠巍巍閃光。而他們的堂官大理寺卿則也是剛剛從家裏趕了來,正臉色鐵青地瞪著自己的幾員下屬,最後牙縫裏擠出聲音道:“胡說什麽!還不快給主子叩安!”
自然是屁滾尿流地跪了一地,話都說不囫圇。
昝寧微微皺著眉,昂著頭說:“封印後值班,你們玩上一玩,也算不上大過。但是,禍從口出這條,想來是不懂?”
幾個人牙關打架:“皇皇皇上恕罪,奴才才才罪該萬死……”
昝寧說:“先戴罪,今日親鞫能夠保密得好,伺候得好,再談免罰。”
鬥篷向後甩一甩,宛如一隻巨鷹降臨在堂上,背著光,冬陽稀薄的金光給他鍍了一層金似的,羽翼格外賁張。
先談保密,幾個官員自然不敢疏忽,親自把大門闔上,見皇帝往二堂走,又屁顛屁顛地跟著,一路把二堂的門關閉好。最後垂首在階下,大氣都不敢出地等候吩咐。
李貴早把宮裏伺候的一應人安排好了,此刻宮女太監有條不紊地鋪陳桌椅,換了明黃椅袱;安放皇帝禦用的文房,磨好朱墨;又拉過一扇半透明的綃紗屏風擋在禦案前,免得犯人偷覷天顏。李夕月則在二堂後一間茶室裏,早就備好的玉泉水再次在小爐中燒沸,等著皇帝叫茶。
而昝寧則對大理寺卿說:“今日親鞫,就審陳如惠的兩名長隨。一應刑具都備著,他們若有禦前弄舌、強嘴硬牙的舉動,就給點顏色看看。”
大理寺二堂的茶房離得很近,李夕月隻要悄悄揭起簾子,就能隔著屏風看見堂下的一切。一會兒,她聽見鐐銬鋃鐺之聲,又聽見僅有的幾個差役喝罵的動靜,看戲一樣開始激動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