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二天早晨, 白荼起身後覺著李夕月枕頭的顏色有些不對,伸手悄悄一摸,枕頭居然濕漉漉的!
她還在發呆, 打熱水回來的李夕月已經笑融融推開了門:“姑姑醒了?正好有熱水洗漱。”
白荼看著她,首先勸道:“其實你該發現, 萬歲爺的脾性較你開始來養心殿的時候是好多了。”
李夕月不能聽見提他, 聽見就低著頭低若無聲地“嗯”了一聲。
白荼又說:“即便呲達了你兩句, 換成是以前,你會不理解?”
李夕月腳蹭著門檻兒,低聲說:“當然不會。主子有脾氣, 奴才承受著是該當的。我一點怨氣都不敢有的。”
“那你怎麽……”她摸了摸李夕月的枕頭, “還哭啊?”
李夕月少有地犯了小脾氣一樣,上前搶了自己的枕頭,說:“昨晚上想家了, 不是為他。我這就去洗。”
飛快地把枕頭套拆了下來。
枕頭套上繡著兩枝桃花,花枝交疊而花型嫵媚, 仿佛是交頸的兩個人那樣。
李夕月一邊洗一邊想把上麵的刺繡全部拆了, 心裏一個勁地罵自己:看書時倒知道“情深不壽”,知道“相思最苦”, 可到自己身上偏偏要自討苦吃!她喜歡他幹嘛?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哪裏般配麽?她怎麽能一時糊塗油蒙了心, 產生了跟他在一起的妄念?!
可突然聽見皇帝從乾清門大朝結束回養心殿了,她的心又跳起來, 豎著耳朵等叫她奉茶。
結果叫的是白荼!
“叫你自作多情!”李夕月狠狠捶打著浸濕的枕頭套, 眼淚不由滴在盆裏,皂莢的清新氣息裏仿佛也帶了淚水的鹹澀味。
李夕月晾曬枕頭套的時候,白荼繞過來找她。
“咦, 你怎麽在這裏?”
“洗枕套呢。”李夕月回答,低了頭,把臉藏在宮牆的陰影裏,不叫人看出她紅紅的眼圈兒。
白荼卻顯得有些興奮,拉了拉她說:“剛剛我聽見萬歲爺讓李總管去內務府找你阿瑪,李總管在那兒湊趣兒,說這事辦成了,起碼給升個兩級,正八品變成正七品。萬歲爺一個勁兒地笑,還說:‘兩級還慢了點呀’。你想想,這是什麽意思?”
她擠擠眼。
李夕月想:我管他什麽意思?小恩小惠,我就值當戰戰兢兢看他一輩子臉色嗎?
淡淡地“哦”了一聲,轉身把枕套一遍一遍地抻平。
白荼說:“等升到四五品,女兒初封就能到嬪位了。”眨眨眼睛看李夕月。
李夕月臉都沒紅,說:“哦,我出宮後,選秀的人還多的是,總有父親品級高而女兒可以沾些光的。”
她假裝沒聽懂白荼的意思。然後拎著盆說:“萬歲爺還在西暖閣叫起吧?東暖閣的地還沒來得及擦呢。”
她在家裏是嬌養的女兒,但中戶人家就這點好,即便養兩個粗使丫鬟,女兒家也會培養得勤勞能幹。
李夕月絲毫不嫌辛苦,沾濕了墩布,跪在暖暖的金磚地上一塊磚一塊磚地擦拭。澄泥的磚很快油黑鋥亮,被照進來的陽光鍍了一層金一樣。
她突然聽見門簾輕微的一聲響,利落的動作頓時一窒。
這不言不語悄悄進來的,估摸著是昝寧。
李夕月轉身麵對著他跪著,飛快地瞥一眼主子的神色,然後垂頭請安。
“這些活兒累,你就別幹了。新來的宜芳養著都長了一身膘了,你不讓她幹?你看你,好像……”他打量了她一眼,“好像都瘦了。”
隻是剛在背後看她,跪著擦地,愈發顯得臀部渾圓。
他這一陣不知是不是用藥的緣故,看她時,不是喜歡盯著胸,就是喜歡盯著屁股,隔著厚厚的冬衣都能看出纖穠合宜的起伏,看得口腔濕津津而丹田熱沉沉的。
昨兒片時的遷怒,他已經忘記了,此刻很想和她分享自己新得的好消息。
他笑融融坐下,見李夕月還跪在一邊捏著墩布,不由皺眉笑道:“還拿著那麽髒的墩布啊?快丟了洗手去。”
她去洗手了,昝寧傻等了半天,也不見她進來,金磚地上的水漬幹了,陽光照上去就如濁霧似的不再耀眼。
他看了看一旁的杯子,還是空的,於是親自到門口問:“東暖閣裏怎麽不奉茶呢?”
門口的小太監趕緊到茶房要茶。
白荼抿嘴兒笑著看李夕月。
李夕月卻扭頭吩咐宜芳:“欸,剛剛萬歲爺特為說:你也該幹幹活。我也教了你挺久了,橫豎不過是端碗茶過去,我給你把茶水的濃淡、溫度都調好,你送進去吧。”
宜芳嚇壞了,背著手不敢。
白荼看了李夕月一眼,笑容斂了,但對宜芳說:“如果真是萬歲爺的吩咐,你練練也沒事。我陪你一起去。”
臨走,又看了李夕月一眼。
不出所料,稍頃,東暖閣就傳來皇帝砸杯子的聲音。
李夕月心道壞了,怕昝寧拿宜芳出氣——那可是自己害了那個小姑娘了——她趕緊提著袍子往東暖閣奔。
李貴不在,門口伺候的小太監都戰戰兢兢的,也沒人敢勸。
隻聽見裏頭白荼在說:“……萬歲爺,夕月可能是有些不舒服,差遣宜芳過來不是躲懶。奴才一會兒好好教導宜芳就是。”
“你該好好教導的是她!”昝寧發作了一句,然後又改了主意,“不,你把她叫來!”
白荼還沒發話,李夕月自己在門口說:“奴才……李夕月,請萬歲爺責罰。”
裏頭停了一會兒,聽見皇帝說:“進來。”
李夕月進門,看地上是一攤茶水,裏麵散碎著明黃色的瓷渣子。
她心裏可惜:我好容易泡好的茶,好容易擦好的地。還有那個那麽貴重的杯子!
三個宮女都是低著頭的,但僅憑皇帝的呼吸聲,也能大致斷定他的情緒。
此刻她們仨戰戰屏息,片刻聽見他說:“把碎瓷片收拾出去。李夕月留下,朕問你話。”
李夕月道了聲“是”,然後膝行過去,先陪著白荼和宜芳一起拾掇地麵。
他這是用了多大的力氣啊!明黃的琺琅彩被砸得稀碎!地麵到處是一粒一粒的小瓷渣,拾掇起來必須很小心。
李夕月今日不知是情緒不穩還是頭腦發脹,拾掇了沒一會兒,突然低低地叫了一聲“哎呀……”
白荼扭臉一看,她的手指被瓷渣劃破了,指尖一滴血珠,宛然白玉上一顆紅寶。
昝寧先從條炕上跳起來,暴跳如雷一樣罵她:“天底下怎麽有你這麽笨的人?!”
瞥一眼宜芳,然後一拽李夕月的手腕,生生從地上拽起身,拖著直往養心殿後那一片寢宮圍房而去。
還在東暖閣的宜芳嚇得麵色煞白,好一會兒問:“萬歲爺,會不會打死李姑娘?”
白荼看了看她,麵無表情說:“打死也是她的命——救了你的一條命了。”
宜芳低下頭差點掉眼淚,聽見白荼還是淡淡漠漠的聲音:“趕緊的,把暖閣收拾幹淨,別讓萬歲爺看著心煩。”
宜芳一邊努力地把地上的瓷渣裹進墩布裏,再抖在托盤裏,一邊膽戰心驚地想:怪道人家都說皇帝喜怒無常,確實是伴君如伴虎,動輒叫人肝膽俱裂呢!
李夕月被拽著得小跑才跟得上他的步子,一路又是急又是嚇,等寢宮的門關上,她已經開始抹眼淚了。
不過受傷的手指還舉著,一顆亮晶晶的、鮮紅的血珠還凝結在指尖上顫巍巍的。
昝寧看她這個樣子,心裏的感覺沒法說。
“別哭了!”他低吼。
她不敢不遵旨,但啜泣變成了抽噎,以往的委屈一道迸發出來,噎得幾乎要打嗝兒。
“你今天怎麽回事?!”
李夕月想:你這個人好一陣歹一陣的,動輒凶巴巴地吼人,還問我怎麽回事?
撇看臉不看他,極力地壓製淚意,越壓越抽噎得厲害。
“說話呀!”
“奴才……奴才……奴才……”抽噎得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還沒和你生氣,你自己先跟我使氣是不是?!”
“不是……不……不是……”
“那你為什麽不好好和我說話?”
李夕月想好好說,但是這會兒喉嚨口打結一樣,想說也說不出來,舉著受傷的手指,眼睛眨巴眨巴,兩顆眼淚就爭先恐後地奔湧出來,滑過她下撇的嘴角,然後在圓圓的下頜上搖搖欲墜。
昝寧強製自己平息了一些怒氣,努力和她好好說話:“昨天我練布庫後肩膀痛,讓李貴看過,說半邊肩胛骨都青了,你見我哭了麽?你這手指頭又能又多疼?值當哭得停不下來?”
他貌似是“明白”一樣,終於說了句他認為能算勸慰人的話:“再說,我本來沒打算讓你收拾地麵,你上趕著受了傷,總不能賴我不好吧?你剛剛洗個手出去半天沒回來,我心裏急了,發個火很正常吧?”
反正都是他有道理。
李夕月想,他在太後麵前憋屈,就讓他們這些伺候的人在他麵前憋屈,還振振有詞的。
她現在抽噎得不厲害了,能完整地說話,便口不擇言說:“萬歲爺都有理。反正奴才隻是奴才,受委屈是該當的,今日都是奴才不對,奴才犯錯惹翻了萬歲爺,多謝萬歲爺教訓,多謝萬歲爺不打不殺之恩。”
她要麽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要麽突然“叭叭叭”來了一大串。
“你什麽意思?”昝寧很困惑。
自落地就是皇阿哥,長到十三歲就是皇帝,下對上服從,如他對太後要有孝敬的樣子,亦如宮女太監要無條件受他的惡脾氣,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你受什麽委屈了?”他虛心地問,仔細端詳她的臉。
夕月一別頭:“奴才沒受委屈。”
昝寧說:“剛剛你自己說‘受委屈是該當的’。”
“奴才沒受委屈,是萬歲爺受委屈了,奴才給您賠罪。”說著就要往下跪。
手腕子還被人拎著呢,一屈膝頓時懸吊在半空裏。
女孩子別扭起來真是氣死人!
他最後一點耐心都磨沒了,咬牙切齒捧住她的臉蛋,在她掙紮的時候咬了她嘴唇一口。她哭唧唧含含混混地喊疼,但是舌頭打個滾兒,就被他堵住了。
吻得很凶暴,雖然不會疼,但是架勢很嚇人,仿佛要把她吃了。
李夕月不斷地後退想躲,他則不斷地逼仄上來,最後逼到槅扇上靠著,李夕月避無可避,退無可退,臉蛋被他箍著,脖子仿佛都要抻長了,隻能踮著腳。
一場接一場,一輪接一輪,哭都來不及,透氣的間隙裏,她趕緊服輸地說:“萬歲爺饒了我吧。”
“你就是這麽賠罪的?”他手心裏那個臉蛋又紅又熱,舍不得撒手。
李夕月已然知道這會兒再作就是不見機了,委委屈屈說:“您說要怎麽賠罪奴才就怎麽賠罪。”
皇帝心裏頓起邪念,然而她含淚瞥過來,他的邪念又打消了多半。他也就虎著臉說:“本來該好好打你一頓,看你今日可憐,就罰你值夜吧。”
李夕月說:“您還是打我一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