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李夕月想:她對付萬歲爺對付得溜溜的, 無非是仗著他對自己好,知道即便惹火了也不會有什麽動真格的懲處。皇後那裏可就不知道了。
她穿著一件半舊的袍子,在掌心裏格外抹了些沒加香料的胭脂, 然後畏畏縮縮跟著皇後宮裏的首領太監一路順著甬道往儲秀宮而去。倒是那個首領太監看著李貴的麵子,一直和顏悅色地安慰她:“李姑娘, 你放心, 咱們皇後主子待人最好不過, 今日第一次請李姑娘過去問話,你如實講就是。”
皇後要對付的又不是這個看著拙拙的、生一張麵團團笑臉的女孩子,而是豔絕後宮、寵冠後宮的狐媚子穎嬪。
李夕月到了儲秀宮, 進門先低頭行了個漂亮的蹲安。
皇後道:“給她拿張氈墊子吧。”
李夕月知道, 這是要跪著答話的意思,不敢怠慢,謝過了皇後的恩典, 膝行幾步跪在宮女拿來的一張軟軟的氈墊上。
皇後先低頭看她的手:“喲,都紅腫成這樣, 皇上也真是夠狠的。”
然而表情裏並不能看出分毫憐惜, 隻是麵色鬆弛了些,斜倚著靠背說:“昨兒個叫你受委屈了。其實呢, 我也不是針對你,隻是聽說穎嬪居然給皇上獻那種方子, 心裏震驚極了。你們呢是不曉得,自古宮闈裏都有那起子不要臉的人, 為了獲寵佞幸主子無所不作。我少不得擔個壞名聲, 來正一正宮裏的規矩。”
她急轉直下,突然盯著李夕月問:“這方子是你替穎嬪帶給皇上的?”
這是沒有的事,所以李夕月理直氣壯地說:“不是奴才帶給萬歲爺的。”
“那必然是穎嬪親自獻的了。”皇後“懂了”一般自顧自冷笑:不錯, 她要討好,估計是當麵的。於是又問:“穎嬪何來的方子?”
李夕月想,這要是把吳側福晉交代出來,自己就成了拉纖的了,若是皇後有心問罪,僅這一條交通宮外之人的罪過,也夠自己喝一壺的。所以牢記著白荼和李貴的教導,遇到這種時候裝傻充愣最合適,她呆呼呼一抬頭:“啊?這個奴才就不知道了。”
皇後不言聲,端起手邊的茶喝起來。
李夕月看她眼神並不在茶水上,而是渙散著看地麵,知道她必然是在思忖著什麽。
皇後喝了一會兒茶水,突然對身邊的那個首領太監道:“顧升,去永和宮傳穎嬪來我這兒,我有話問她。”
轉頭又安撫李夕月:“你放心,不關你的事,我也沒打算牽扯你。你是個好姑娘,我瞧著也挺歡喜呢。”
她這話說的毫不真誠,李夕月心頭打鼓,最怕穎嬪會把事情兜出來,她再加“欺騙”一條罪狀麻煩可就大了。這會兒她已經覺得渾身難受,但想著這也是對自己的錘煉,就努力地定下心神,打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稍頃,穎嬪過來,瞥了地上跪著的李夕月一眼,然後給皇後請安。
皇後很冷漠地說:“我有話問你。”
後宮地位間懸殊就是禮儀的懸殊,平時“姐姐妹妹”稱得熱鬧,見麵道聲“免禮”居多,今日卻做出官樣架勢,進門就是“問話”,而問話則需長跪回複。穎嬪心裏不忿,尤其見李夕月尚且有個跪墊,她麵前卻光禿禿的是硬地板,更是委屈。
她磨磨蹭蹭才跪下,垂耷著臉道:“是,皇後請問。”
皇後問:“那個方子,你哪兒來的?”
穎貴人不知道李夕月已經招供了多少,此刻又沒辦法當麵串供,隻能硬一硬頭皮說:“什麽方子?”
皇後冷笑:“穎嬪不會不知道我為什麽把你禁足在永和宮吧?萬歲爺這段日子用的藥方,難道不是從你那裏來的?”
穎嬪說:“哦,原來是那張補劑的方子。禦醫已經看過了,都說並沒有什麽問題。”
她看了一眼李夕月,而李夕月恰好也在看她,眼睛微微一眨,穎嬪膽子大了些:“妾家中外祖是行醫的郎中,家裏懂些方劑,有好秘方進獻給皇上哪裏不對?”
方劑雖以補益為主,但裏頭有些成分有不言而喻的功效,皇後麵色越發寒冷,正打算說什麽,突然聽見外頭傳報:“萬歲爺駕臨了!”
皇後不由自主起身,胸膛起伏了兩下,怨毒的目光望向穎嬪——才召喚她來多久,消息就傳到皇上那兒去了?皇上就急吼吼來“救”她了?這是有多寵啊!
她冷笑道:“皇上駕臨了,咱們一道去迎候吧。”
穎嬪不敢不答應,正準備從地上爬起身,卻見昝寧那行走如飛的身影已經進了儲秀宮的大門,直直往皇後所居的正殿而來,臉上那焦急、擔憂、緊張……一目了然,裝都是裝不出來的。
他一步跨過門檻,皇後尚未及出門,隻能在他身前蹲安:“皇上萬安。這會兒,您怎麽來了?”
而穎嬪也慢慢學著會做戲了,她跪在硬邦邦的地上,膝頭正疼,此刻隻消把心裏的委屈憤懣理一理,頓時一雙美目一眨,兩道淚痕就掛了下來。
她就地一個叩首:“奴才給皇上請安。”
昝寧用眼角餘光關注了一下氈墊上的李夕月,正眼兒卻隻對著穎嬪:“這怎麽話兒說的?!”
又斜瞟過皇後,那氣呼呼的樣子毫不掩飾。
皇後隻能盡力平靜著聲線:“妾叫穎嬪來問個話。太後聽說她那裏獻藥方給皇上,很是著急,怕那方子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傷了皇上的身子。妾想著太後都憂心這件事,妾身為後宮之主,豈能不為太後分憂解難?叫穎嬪來問問,難道也不可以?”
昝寧說:“朕也不是個昏君,也不會什麽藥都往肚子裏灌,若沒有太醫把關,宮裏的藥是能亂用的麽?你先這麽回複太後,明日是朕定省,再親自跟太後說便是了。穎嬪的外祖家是行醫的郎中出身,獻個方子是多大的事?真是……”
憋下去沒說的那句,想必是“多管閑事多吃屁”了。
他又對穎嬪說:“這麽涼的天,跪在這硬邦邦的地上,就不怕寒氣入體?太後既說闔宮都要為皇嗣努一把力,首要便是姊妹裏的互相體諒,非搞得烏眼雞一樣鬥來鬥去的,還談什麽和衷共濟?”
親自上前,扶著她的肘,把她拉起了身。
皇後暗暗地直挫牙,在皇帝理直氣壯扶著穎嬪要離開的時候,忍不住揚聲道:“皇上,那方子妾也請禦醫瞧過了,說主方確實是補益身體的良藥,配伍偏熱性兒一點,但若是皇上不那麽愛惜身子,泄了元陽多了,不僅不得補益,反而傷身更多。”
她笑了笑:“不知道皇上問的那位禦醫有沒有講這個細處?若是沒有講呢,妾不能不先提醒一下皇上。實在想試試這藥性,那麽用藥這一陣子,皇上宜清心寡欲些,妾呢,也不敢日日鈐印敬事房送來的穎嬪的剳子了。”
生怕人誤解,還要補一句:“這絕不是妾有什麽妒忌,實實是為了皇上的身子骨。穎嬪贈藥方,或許初心是好的,但她既是皇上愛寵之人,想必也值得這方子裏的虎狼之性,若是皇上要她伺候,她必然是要勸諫著皇上愛惜身子的吧?”
穎嬪牙根也癢癢,覺得皇後這麽待自己,這撕破的臉皮怕是補不好了,既然如此,自己還天天地跟皇後做小伏低的幹嘛?
她本來就是武官家的女兒,打小兒見多了父親粗魯的模樣,骨子裏是個要強尖刻的性子,此刻故意在昝寧的扶掖下回身對皇後笑道:“皇後說得是。奴才有空多勸勸皇上,您可放心吧!”
她嬌怯怯的,好像跪得雙膝疼痛一樣,一步一步走得緩慢。
昝寧有些不耐煩,但戲不能不做全套,隻能耐著性子扶著她慢慢走出儲秀宮。
到了外頭,皇帝的肩輦等著,妃子的小轎也在一旁,他用最後一點耐心柔聲說:“皇後有一句說的不錯,禦醫也道這藥是主藏納的,你想必也不是為了……,朕這段日子就清寡一點。”
穎嬪雙眸含著水光似的,嬌羞地斜瞟上來:“皇上今日為了奴才特特地趕到儲秀宮裏,奴才已經感激不盡了。隻願這藥確實有用,來日……方長……”
這最後一句,簡直是在男人的心窩子裏戳刀。饒是明白這不過演戲,昝寧肚子裏的火也還是一拱一拱的,強自保持著嘴角最後一絲上揚,說:“朕知道了。”
穎嬪鑽進小轎,做著她的春秋大夢;皇帝一言不發上了肩輦,抬輦的人、伺候的人都看出他臉色難看,無一不是屏息凝神。
八人的肩輦“嗬”地一聲穩穩起步,昝寧回頭望了一下,招招手說:“李夕月過來扶輦。”
李夕月小跑過來,扶輦隻是個名義,抬輦的太監都是訓練有素的,在宮裏平平整整的磚地上抬輦,連晃都不會亂晃。
她手心還腫著,隻能用手指輕輕搭在轎杠上。昝寧一側頭就能看見她的手,手指修長而白,被半舊的紫紅色衣袖襯著,越發顯得柔和晶瑩。
她也抬了抬頭,對著高高在上的皇帝說:“萬歲爺不生氣了吧?”
昝寧突地有些心酸,笑笑說:“不了。”
一路默默地走到養心殿裏,他說了句:“送茶到東暖閣。”然後遣退裏頭的人,獨自等著。
李夕月進來把茶放下,就被他擁在懷抱裏,耳邊是他略有些沙啞的聲音:“夕月,委屈你了。”
李夕月笑道:“不委屈啊,剛開始有點擔心,後來發現沒什麽好擔心的呀。皇後的目標又不是我。”
“可是讓你身陷險地。”他抓起她的手,很輕很輕地吻了吻她的掌心,“還挨了打。怎麽不委屈呢?”
李夕月笑嗬嗬滿不在乎,卻不知他明明籌謀得很好,然而在她被帶走之後,他心跳一陣緊似一陣,滿滿地都是不安。所以引見完兩撥人就停了下來,繞室彷徨了兩圈,毅然決定到儲秀宮去“救”人——至於穎嬪也在儲秀宮這事,他還真不知道,誤打誤撞,完美地又演了一場戲。
然後此刻後怕起來。
李夕月的掌心被他親吻之後,順勢地放在他臉頰上。手心觸到東西的瞬間會有點腫痛,可她淘氣的指尖摩挲了兩下他的顴骨,這點子腫痛微不足道。
“萬歲爺,沒什麽。我曉得您有您的籌劃,這點子委屈都不能算委屈。”她說,手指尖感覺著他溫熱的肌膚,臉上便就含著笑,“奴才也長見識呢。”
他提著的心放下來,也能鬆弛下來笑起來:“那就該說‘學生李夕月’。”
“學生……李夕月……”李夕月嚼著,覺得好玩,頰邊的小酒窩一隱一現,也落在另一人的眼睛裏,也覺得好生有趣。
他的吻落在她頰邊,慢慢移至唇角,又慢慢移至她柔軟的雙唇。
他身體裏勃勃的力量燃燒起來,人參、鹿茸、黃精、肉桂……帶來勃勃的熱性兒和力量在他胸懷、腹膈、雙臂、雙唇……四肢百骸流淌起來。
這種感覺叫人沉迷,他愛她的臉與身體,愛她有趣的心與靈魂,更愛兩個人同甘共苦、同仇敵愾中建立起來的契合感,愛那種在彼此關懷、彼此擔心中產生的苦與甜、酸與辣。
“夕月,夕月……”他吻過一陣,在她耳鬢廝磨,低聲說,“你想好了沒有?……那個問題,你想好了沒有?”
李夕月被他的臉頰揉著臉,渾身軟綿綿的,很想答他一聲“好吧”,話音幾乎已經衝破了喉嚨,仍是說:“這樣的大事……”
她雙臂吊在他脖子上,終於輕悄悄說:“要麽,今兒下午我去見家人時,聽聽他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