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進了屋子, 四處門窗闔著,李夕月皮了臉一笑,踮腳在昝寧耳邊, 把聲音壓到最低:“萬歲爺,這麽做戲, 會不會被皇後看出來?”
他也俯首在她耳邊低聲說:“誰跟你做戲?”
李夕月還沒反應過來, 手指就被捏住了, 兩隻掌心亮相在他麵前。
“萬歲爺……”她有些害怕,不知他想幹嘛。
昝寧拿著那縫衣尺,在她手心裏過了一遍, 然後高聲說:“你第一樁錯處, 就是搞不清這宮裏究竟誰才是主子!”
她的手被他捏住不能動,此刻隻聽“啪”地一聲,掌心結結實實挨了他一尺。
男人的力氣比白荼大多了, 李夕月覺得心窩子抽抽,疼得頓時蜷起左手的手指, 然後不出意外地哭了。
昝寧低頭在她耳邊說:“大聲點哭。會求饒麽?”
李夕月是不好意思出聲哭, 得了他這條旨意,加上心裏冤枉、委屈、氣憤, 頓時哽咽著說:“萬歲爺饒了奴才吧!”
聲音也算不上高,不過外頭都聽見了。
昝寧說:“第二樁錯處, 拿著雞毛當令箭,拉著好大的虎皮扣人家的屎盆子!”
李夕月想:誒?我有這個錯處?
還沒想出個大概, 右手掌心又挨了一下, 忍不住叫了一聲,“嗚嗚”哭得連求饒都說不出來了。
她這會兒疼得沒腦子想事,外頭人都聽著, 都悄悄瞟著被指桑罵槐的皇後納蘭氏。
納蘭氏心裏氣啊,在外頭朗聲說:“皇上,這一條實在是冤枉小宮人了,規矩擺著,誰敢冤屈了穎嬪不成?”
她的辯解還沒說完,聽見裏頭昝寧又提高了嗓門說:“第三樁,多嘴多舌,多管閑事!無鹽雖醜,好歹有德。你呢?手長舌頭長也算是德行?”
緊接著所有人都聽見裏麵又是愈發響亮的“啪”的一聲。
前麵的指桑罵槐還沒有攻擊人脆弱的地方,這句話一出,養心殿的宮人們都沒敢抬頭的了,心知皇後一定已經七竅生煙,還是別攖其鋒芒的好。
在皇後聽來,怪她責處了穎嬪,她還有言可辯,心裏還覺得坦然甚至硬氣;可是,拿“無鹽”作比,直指她長得不好,這真是戳心窩子的毒——哪個女子聽到這樣的嘲弄不氣得心髒抽搐?!
她強忍著淚,顫顫地說:“皇上要教訓宮人,原不關妾的事,隻不過犯不著自己動手,平白地小了帝王的身份;更不需指著和尚罵賊禿——妾自問坦坦蕩蕩,不怕皇上追究!妾確無無鹽之德,隻能再多多修為了。妾告退了!”
轉身抹著眼淚就走。
養心殿的人大氣都不敢出,無聲地給皇後蹲安跪安,瞧著那個瘦到佝僂的背影雙肩一聳一聳地,幾乎是屈辱地離開了養心殿。
而背後,尚傳來屋子裏皇帝親自責打宮人的動靜:“哼哼……第四樁罪,小肚雞腸,毫無綱常!”
“啪……啪……啪啪啪……”
仿佛是歡送皇後的鞭炮響。
屋子裏,李夕月揉著雙手,垂著兩頰淚痕,看著昝寧拿著縫衣尺用力敲打鋪著薄褥子的條炕——這聲音可比剛剛打她手心時大多了。
李貴在門簾外小心說:“萬歲爺,皇後已經走了,奴才看著她已經過了甬道。”
您這苦肉計可真下狠手啊,可以別演了。
昝寧“嗯”了一聲,低頭看了看白荼的縫衣竹尺:“好家夥,都裂了啊。”
李夕月抽抽噎噎:“使那麽大勁兒,不裂才怪呢……”
他小心拉過她的手看,吹了吹,有些心疼地說:“都腫了啊,你的手真嫩。”
李夕月氣死了,三十六計有那麽多條,他挑哪一條不好?非使苦肉計?
而且門關著,他明明可以像後來那樣一直打炕褥子就是了,為什麽開始要真打她兩下?手心都腫得像發麵饅頭了!
但是昝寧解釋道:“假戲不能不真做,估摸著她明天會逮著空找你,既是核實,又是拉攏,若沒個真打的樣子,你先過不了她那關。”
李夕月心裏理解了,但仍然覺得委屈極了,抽抽噎噎的,打算他來哄她時,她一定要作一下,然後呲達他幾句——說起來他多麽疼她,就是這麽疼的啊?
他果然湊過來,在她臉頰的淚痕上親吻了一下:“疼了吧?”
她啜泣著,別過頭不理他。
昝寧抱著她軟乎乎的小身子,看起來溫柔得不得了,然而卻在她耳邊說:“小丫頭片子,你不是愛和我調皮麽?也該治治你了。今日伺候洗澡是不是居然敢拿水潑我一臉?嗯?”
李夕月覺察到危險,想掙開,就被他挾著天旋地轉,眼睛一花,發現自己已經被他撈起來,大頭朝下摁到腿上,棉袍子被一揭,他嘴裏說:“造反了你?以為我對付不了你個小丫頭子?”
抬手打她屁股。
隔著她的夾棉褲子,卻還挺疼的。疼得都顧不上害羞。
李夕月熬了三下就慫了,手剛想過去捂,就聽他凶巴巴說:“我可跟你說,若是我收不住手打你手上,你的手可就傷上加傷,不能賴我。”
“別打了行不行?”她唯有認慫,但還努力死撐著點麵子。
昝寧“嗬嗬”笑兩聲:“你就是這麽認錯的啊?”
端詳了端詳她這俎上之肉的模樣,覺得這情景又賞心悅目,又無限旖旎,手感也很不錯,心理上又滿足,他為什麽要停下來?
李夕月哭唧唧,又挨了兩巴掌,抽著氣討饒:“奴才錯了,以後不敢跟萬歲爺調皮了。”
他到底還是舍不得她哭,把她抱起來,捏捏鼻子,擦擦眼淚,動作溫柔,嘴巴還凶:“還就不信治不住你了。”
李夕月憋著一肚子氣,撇著嘴直委屈。然而他又問了一句“疼了吧?”然後不等回答就把她攬進懷裏裹著,低聲說:“聊解我這一陣的苦啊……”
她弄不明白他這一陣“苦”在那兒,更不明白為什麽打她屁股能解他的“苦”,不過現在已經不疼了,隻感覺酥酥麻麻的,被他裹在懷裏又覺得十分有安全感。一時無話可說,隻能無限嬌柔地倚著他,一點點小委屈,一點點小可憐,一點點小依賴,說不出為什麽反倒是更增了些“相看兩不厭”。
皇帝的“苦”解了,溫存了一會兒怕自個兒打熬不住,便放她回自己屋子裏睡去了。
他看了看孤寂的東暖閣,無聲地歎了口氣,但是氣歎完,嘴角會不自覺掛上一抹笑。
自鳴鍾打了八下,長夜仍漫漫,適合讀書消遣。
這一陣讀書、打布庫都有進益,昝寧覺得這和他的心境有極大的關係,如今每天心裏仿佛都有勃勃的力量,讓他必須得去爭取皇權的不旁落——才能保護好他想保護的人。
至於孤衾之中那些不足意,現在也可以通過細細地回憶每天和她相處的點滴來排遣,比如今日手中仿佛一直殘存著的微痛而癢的觸感,以及她委屈地依偎著的可愛表情,就足夠他咀嚼到入夢了。
而李夕月回到屋子,一見到白荼就覺得臉上發熱——她估計也聽見自己今天挨揍了。
白荼笑道:“我的縫衣尺呢?”
“裂了。”
“喲!”她驚歎一聲,“下這樣狠的手啊?”
“不是……”李夕月躲開她又驚詫又帶笑意的目光,“主要是他那條炕硬。”
然後也伸出手:“不過我挨的兩下也挺重的。”
白荼“噗嗤”一笑,然後覺得自己不厚道,主動又問:“我給你拿點藥酒來?”
李夕月搖搖頭:“不了,備著明日皇後查驗呢。”
白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是這個意思。”
李夕月隻覺得羞恥,躲到一邊洗漱完,飛快地鑽被窩裏。
白荼熄了燈陪她睡。黑頭裏容易說心裏話,她說:“你還生萬歲爺的氣啊?”
“也沒有。”
白荼笑著說:“我尋思也是。打情罵俏,挺會的啊!”
“哎呀,姑姑你胡說啥呀!”李夕月羞得一個翻身,在枕頭上捂著自己的臉。俄而想到黑燈瞎火的,白荼也看不到她臉紅,於是嘟嘟囔囔道:“今天累死了,睡吧。”
一會兒,白荼已經呼吸勻淨睡著了,一直睡眠很好的李夕月還醒在那裏琢磨:這就是打情罵俏?想想後麵不由自主趴他腿上挨揍的模樣,特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和甜蜜,此刻想著都覺得臉上發紅發燙,愈發輾轉反側,心神蕩漾。
琢磨到很晚才睡,第二天起床眼睛有點睜不開,聽著白荼在屋子裏洗漱的動靜,她強迫自己豎起來,手心一不小心摁到床上,頓時一激靈清醒過來。
白荼聽見她“噝”地一口倒抽涼氣,體諒地回頭說:“今兒打掃東暖閣,我帶著宜芳去吧,你手不方便,粗重些的活計幹不了的。”
然後又低聲說:“萬歲爺說今日皇後八成會找你,你提前想想她會和你說些什麽,預先做個準備,別到時候露怯。”
李夕月頓時緊張起來。
白荼撫慰道:“你別怕,皇後當年逼死驪珠,聽說過後被太後好好地訓斥了一頓。善妒無德,是後宮女人的大忌,她若再踩進同一條溝裏,也是自己太蠢。”
白荼雖這麽說,李夕月還是有點慌。她一個人在屋子裏坐了半天,熬到皇帝下朝引見完,傳早膳的時候,各宮來給皇帝送菜,而皇後那裏的首領太監就閑閑地問李貴:“欸,李總管,昨日被萬歲爺教訓的那個小宮人今日在宮裏吧?主子娘娘有事要問一問她,李總管給放個行?”
養心殿裏抓總的是李貴,管理下屬的宮女太監也是李貴。
皇後傳召一個小宮女,不想驚動皇帝也屬正常,找李貴私下裏交代一聲即可——一般情況下,皇帝是不問普通宮人的來去的。
李貴嘬牙花子想了想,賠笑道:“她今日要喂萬歲爺的鷹呢!你曉得的,萬歲爺這兩年喜歡鷹啊、馬啊、犬啊之類的東西,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寶貝,小宮女無所謂,要是餓著了鷹,保不齊又發一頓火!”
那首領太監笑道:“不耽誤多久。小宮女是茶房的吧?萬歲爺這會兒進膳,她必定趕得及萬歲爺膳後用茶。”
李貴想了想,肯說這話,皇後應當沒有使壞的心。若是硬給堵上了,萬一反而多心就不好了。
他故作為難,好一會兒才說:“行吧,大不了我挨呲達。萬歲爺這陣子脾性可不大好,您提醒著主子娘娘別再惹翻了他。”
旁敲側擊,拉出昝寧的大旗來給李夕月做擋箭牌。
然後又貼耳悄悄說:“這姑娘是我遠房侄女兒,萬一說點蠢話,您嘴裏也多轉圜著些。”
再給李夕月樹一層保障,畢竟不看僧麵看佛麵,皇後為欺負一個小宮女得罪兩個人,是犯不著的。
那首領太監拍著胸脯說:“怪道都姓李呢。李哥你放心!你侄女兒就是我侄女兒!”
李貴點了頭,親自去圍房找李夕月,悄悄說:“去得去一下,不然顯得心虛。其他你都別擔心,她問你什麽,答了無礙的你就答,答著有不對勁的你就含混過去,再不然就說不知道。裝傻充愣,最是自保的法門。你腦子好使,連萬歲爺都對付得溜溜的,別擔心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