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李夕月袖著皇帝寫給她的詩, 一路踏過院子裏厚厚的積雪,清冽而夾雪的風吹在她燥熱的臉上,怦怦亂跳的心和著腳下“嘎吱嘎吱”被踩出節奏的雪聲。
她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宮女住的圍房, 進門隻覺得周遭一暗,好一會兒適應過來, 看見白荼放下手中的針線活, 正在看著她笑。
“姑姑。”李夕月忙側過臉, 怕她看出自己表情裏的端倪。
白荼好整以暇地瞥瞥她,也不說破,閑閑問:“當差當好了?”
李夕月點點頭:“萬歲爺在東暖閣寫詩呢, 沒法打掃了。茶呢, 也給他倒好了。這會子讓萬歲爺安安靜靜寫詩吧。”
白荼吞笑,點點頭繼續做她的女紅活計。
李夕月先悄悄地把袖子裏的詩箋藏到自己的妝匣最裏層,然後也拿了針線簸籮, 盤膝跟白荼一道坐在溫暖的大炕上,認認真真做女紅。
白荼的手絹已經繡得差不多了, 李夕月的手絹才剛剛動工, 細細的絲線勾了個邊,下麵要一針一針繡那彎月亮和青鬆。
李夕月一邊繡一邊閑話道:“姑姑這件也是夜以繼日的, 趕工趕得好快啊!”
白荼說:“嗯,年前呢, 一般許宮女輪流會一會親的,就不一定是初二當天了。好容易過個年, 也得體恤人家閨女是家裏的寶不是?”
李夕月明白過來:白荼這又是為會親準備的呀。她懊惱地想:這次我有沒有機會了呢?
她做了一會兒針線, 忍不住要問白荼:“姑姑,這次您會親是哪一天啊?”
“就後天。”
“啊!”李夕月羨慕得不行,心想, 這幾天我也找個機會求求皇帝吧!這一陣我又沒惹惱他,他不會不答應吧?
想著,手裏的活計越發做得認真了。
過了一會兒,她們倆的房門被誰敲了敲。
白荼揚聲問:“誰呀?”
外麵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是我,宜芳。”
白荼看了李夕月一眼,又說:“進來吧。”先把手中的繡件拿白布裹上,又對李夕月努努嘴。
李夕月對宜芳沒那麽大警覺,不過見白荼這樣,她也依樣畫葫蘆,裹好繡件,恰好宜芳進來,見她蹲兩個安,小心地看看白荼那張看不出表情的臉,才討好地對李夕月她們倆說:“白姑姑,李姑娘,我給你們帶了些吃的。”
手裏是個匣子,打開一看,裏麵是擺得很漂亮的點心。
白荼問:“哪兒來的呀?”
宜芳說:“昨日會親時家裏人給的。”
“喲,自己不留著?”白荼說話有些不冷不熱的。
宜芳說:“今日要謝謝李姑娘幫忙,實在是無以為報呢。”
白荼瞥過李夕月,李夕月說:“真不用客氣,我們這裏有不少吃的,我隻怕自己再吃要胖得發蠢了。”捏了捏自己臉頰上的肉,示意自己確實胖了。
宜芳笑道:“李姑娘這是福相,怎麽是胖?”
白荼冷冷說:“得嘞,咱們就在這兒吃兩塊,謝謝宜芳你了。”
伸手拈了一塊酥餅。
李夕月想了想,也拈了一塊酥餅。
還說:“宜芳,你一起吃吧。”
宜芳便也拈了塊酥餅。
三個姑娘吃完,白荼拍拍手上的餅屑,宜芳說:“我給姑姑打水洗手吧。”
冬日裏熱水消耗得快,打水洗洗涮涮的是相當麻煩瑣碎的活兒,但白荼老實不客氣:“好嘞,謝謝你。”
見宜芳端了盆出門,她才扭頭悄悄問李夕月:“你幫她什麽忙了?”
李夕月老實說:“今日她打掃東暖閣的時候,碰亂了規矩草,恰好萬歲爺進來看見,我給她頂了罪。”
白荼問:“萬歲爺責怪你了沒?”
“責怪了。”李夕月老老實實說,“我知道是拿我作筏子,反正也就是罵一頓,嚇唬嚇唬,不要緊的。”
“這還差不多。”白荼悄聲說,“試玉需燒七日滿,新來的人,得有一套法子核實清楚,你說話做事留意,畢竟現在你這身份還低,萬一誰有心要弄你,哪怕答應常在呢,是個主子就能壓死你,你是吃不消的。”
李夕月聳聳肩:“不會吧?她才十三歲的個小丫頭,能有那麽深的心?”
“誰知道呢!”白荼說,“你聽聽她講的:剛剛進宮的小丫頭,竟然已經得主子批準去會親了,你剛進宮半個月的時候有沒有這個膽子?”
“啊……”李夕月不由擔憂起來,仔細回顧著和宜芳相處時說的做的,好像沒什麽逾矩的,但心裏更是覺得在宮裏真不能不處處謹慎留心。
正想著,宜芳端著一大盆暖水吃力地進來:“白姑姑,李姑娘,淨一淨手吧。”
白荼偏身下炕洗手,李夕月跟在她後頭。
白荼甩甩手上的水珠,閑閑問:“你家裏是內務府的,還是佐領下的?”
宜芳說:“我父親是盛京正藍旗佐領下的。”
“不是上三旗啊?”
小姑娘點點頭:“不是。說是宮裏缺宮女兒,各主位手中使喚的都不夠,特特又選了一批來。”
“你家人從盛京趕過來看你,挺不容易吧?”
宜芳小心地答複:“不是,我父親是跟著參領進京畿了。說是直隸還有些殘存的撚匪,調些人來幫忙。”
白荼麵色不改,對宜芳說:“原來是這樣,你也不容易。今兒謝謝你的點心,多的你還帶回去,李姑娘對你好,你也是知恩的,這不錯。萬歲爺身邊,就得是忠心耿耿的人,畢竟,他才是天下之主。”
宜芳出門,李夕月小心翼翼問白荼:“姑姑,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地方?”
白荼說:“沒有,就是還大意了些。正藍旗的旗主是禮親王。你聽聽,正藍旗佐領下的,選姑娘進宮服侍並不是常事;還有,佐領下的人進了京畿,禮親王手可真長!”
“萬歲爺也答應啊?”
“有理有據,他就沒道理不答應。不然,人家說一句:‘哦,剿匪你都擔心,那麽以後各旗就在家裏呆著好了,出事了也不必叫來勤王。’你也就沒轍。”白荼說,“放在前頭幾朝,皇帝控製著八旗旗主,就沒什麽好擔憂的,但如今萬歲爺在軍權上還差點火候,禮親王任意調動旗下人進駐京畿,未免太不把萬歲爺放在眼睛裏了!”
她憤憤地說了一會兒,然而又對李夕月說:“這些話,你都務必放在肚子裏。這個宜芳好像是太後那裏撥過來的,萬歲爺心裏曉得,卻沒避忌你,或許有他的用意。”
說完,翻出剛剛包好的繡手絹,一針一線又開始做活兒。
李夕月心裏覺得捉摸不透,想想皇家的生活真是難熬,看看自己做了個開頭的手絹,突然又不想再繡了。
她出去跑了一圈,給屋子裏養的花草澆了水,給屋子外幾隻小貓小狗喂了食,然後轉到鷹房,看了看那隻新來的鷹神氣活現、桀驁不馴的樣子,琢磨著這快過年了,誰也沒心思熬夜熬鷹,也隻能就讓鷹這麽著混日子了。
正想著,身後門一響,看見昝寧走了進來。
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了。李夕月給他請安,看他不錯眼兒地隻顧看兩隻鷹,想想不能攪擾他的清興,說:“萬歲爺來了,奴才就告退了。”
“急什麽?”昝寧朗聲說,“這新來的鷹這麽著野下去,還熬不熬得出來了?”
李夕月說:“隻怕難。”
“不能糟蹋了啊。”皇帝背著手,繞著鷹架轉了一圈,那鷹見陌生人,格外警覺,兩翅一張,頓時有三四尺寬——雖不是海東青,也真是神俊。
“那,還還回上駟院,讓他們安排著熬鷹?”李夕月出主意。
昝寧搖搖頭,突然問李夕月:“你阿瑪不是會熬鷹麽?”
“啊?”
“怎麽,大過年的,不方便?”他倒很客氣,“我不太熟悉小家子裏是怎麽過年的,是不是也忙得要命?”
李夕月隻是一時驚詫,這會兒搖搖頭:“我額涅當然很忙,家裏的丫鬟也忙著做事,灑掃、撣塵、做餑餑什麽的,要忙好一陣,不過男人家還真不忙,我看我阿瑪往年年前就是帶著蟈蟈、鴿子或鷹去找他一群朋友吹水,隻要能趕回家祭灶祭祖,就算他的任務完成了。”
不過皇家的鷹給她阿瑪李得文來熬——不是有沒有空的問題,是萬一沒熬好要不要擔責的問題。
昝寧仿若知道她心裏的擔憂,笑道:“怕啥,就是熬死了,也沒人怪他。”
他瞥眼望望鷹房四處,這裏隔音不大好,此刻又是嬪妃們要過來等候招幸的辰光,各宮的小太監和宮女時不時過來送個東西什麽的,吉祥門一處熱鬧得要命。
他指了指旁邊給李夕月單獨準備的熬鷹住的屋子:“去那裏等著,有話吩咐你。”
李夕月乖乖到了一旁的那間屋子——這等於是給她一個人住的。
等了一會兒,門打開了,皇帝跟做賊似的,閃身進來,反手把門閂上,然後一把抱住她,笑嘻嘻說:“一會兒不見,如隔三秋。”
兩個人低聲膩歪了一會兒,昝寧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笑道:“倒挺有年味兒。”
屋子裏四處擺著花兒,大冬天也開得熱熱鬧鬧的,水仙和蠟梅的清香各有風味,而正中梅瓶裏插著一枝鬆,青翠蒼鬱,位置也最高。昝寧撥弄了一下鬆枝,回眸隻笑了笑,又去看四麵窗戶上的大紅窗花。
“這些也是你鉸的?”
李夕月點點頭:“自己學著玩的,過年時弟弟們調皮,一人鉸一個故事人物,就都不鬧了,乖乖地能玩半天。”
昝寧仔細一看,還真都是故事:田螺邊勤快的美人,鵲橋上相會的兩人,戴著雉尾、扛著金箍棒的美猴王,還有一係列的老鼠:老鼠娶親,老鼠儲糧,老鼠一窩娃……趣味十足。
他笑起來:“夕月,這都是你吧?”
李夕月臉一紅,扭一扭身:“怎麽會是我?鉸著玩罷了。”幾步過去擋著窗戶:“討厭,不許看。”
“那就看你吧。”昝寧俯身下來,親不夠似的繼續和她膩歪。
好容易分開了,他還意猶未盡似的:“真是,我不知自己還能熬多久。”
“萬歲爺要熬什麽呀?”李夕月被裹在他懷裏問,手指頭好奇地在他胸前的金龍繡片上畫圈圈,一個鱗片一個鱗片地畫過去。
他低聲笑道:“你說熬什麽?——你看了那麽多稗官小說的。”
李夕月忍不住往他腰帶下麵一看,然後趕緊別轉臉,戳他胸前繡片上兩隻綠幽幽的龍眼睛,話已經說不囫圇了:“我不知道,我讀書少,什麽都不知道……”
“反正我不需要用那些藥,懂?”
“哦……不懂……”
頓時,屁股被他拍打了兩下,臉紅彤彤的,心熱烘烘的,想怪他手不規矩,卻私心裏挺喜歡的,最後隻能把頭一埋。
“今晚要去給太後請安定省,順便把奉詩送過去。”他說,“一會兒就得走了,下雪呢,天冷路滑,就不帶你了,你早點休息吧。”
“哦,萬歲爺的詩做好了?”
“做好了。”他擰她的臉蛋,“不勞你費心,靜下心來,還是寫得出來的。”
主要是一看到她,就滿腹綺念,沒心思寫那些館閣體了。
“有一件事,交給你阿瑪去做。”他很正經地吩咐著,“就是先說的,把鷹交給他熬。”
李夕月點點頭。
熬鷹不容易,但皇帝如果別無要求,這也是她阿瑪樂意的活兒。
但皇帝又說:“可熬鷹隻是個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