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李夕月還想再看看夾片的標頭, 昝寧似笑不笑的聲音已經傳過來:“看什麽呢?”
李夕月有點緊張,說:“隨便瞟了一眼。奴才不看了。”扭過了頭,但是心裏還擔憂, 實在想再看一眼標頭,想知道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為什麽把亦武的名字開列在其中?
昝寧已然說:“朕的茶已經喝完了, 不用伺候了。”
這是提示她可以走了, 李夕月隻能蹲安告退,心裏卻直犯嘀咕,生怕他會對亦武怎麽樣。
午後又該奉茶, 這次卻在東暖閣裏。李夕月低頭進去, 看見皇帝站在書桌前寫字,“撥鐙法”執一支鬥筆,另一手背著, 模樣還挺自在。
李夕月道:“萬歲爺,茶擺在您手邊麽?”他手邊放著巨硯、墨海、大水洗、檀木鎮紙……赤紅灑金箋擺在正中, 他正在上麵書寫一個大大的“福”字。
麵前擺得滿滿當當的, 昝寧努努嘴:“茶先放一邊的高案上去,朕寫好這幾個字就來喝。”
李夕月放好茶碗, 順便看皇帝寫字。她看她阿瑪買古董,見過不少書畫作品, 算不上多精通,好壞基本分辨得出。
昝寧這一筆字, 和他的人一樣, 瘦峻而清逸,頓挫轉折間頗有骨力。
昝寧氣定神閑寫完一個“福”字,抬眼見李夕月看得津津有味, 不由笑道:“寫得如何?”
“好。”
他皺眉笑:“人家拍馬,好歹能有一串話來,你就一個‘好’字?”
李夕月說:“奴才怕像上次一樣,說得不冾聖意。還是藏拙少說話的好。”
這也是她的通透和聰明之處,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懂多少說多少。
昝寧點點頭:“後天冬至大祭,明天你跟李貴去禮親王府上賜福字。我這幅給禮親王,太後那裏寫得了一幅賞他的福晉納蘭氏。”
又說:“這幾天我都得齋戒了,沒法翻牌子,所以你跑一趟永和宮,問問你舊主子有沒有什麽東西要帶給側福晉吳氏。”
“嗯?”
“唉,你怎麽沒長進呢?”昝寧說,“你想想,吳側福晉的父親是吳唐,穎貴人——啊不,穎嬪——她的父親是吳唐一直想法子保舉的手下,穎嬪日常不想著替她父親投桃報李?你大概還不曉得,她進京入選的那個月,便是側福晉吳氏安排的公館和下處,據說彼此已經認了幹娘和幹閨女。這麽說,你懂不懂了?”
李夕月有點明白了,反正他是拉一派、踩一派,弄到內訌為止。她呢,則是到穎嬪那裏敲敲邊鼓,推動推動,促進促進。
她點點頭說:“奴才大致明白了。但是宮女不奉主子的旨意,不可以在宮裏瞎跑。奴才白眉赤眼兒地去永和宮,人家問起來,奴才怎麽答?會不會反而落了人眼,不知道奴才和穎嬪有什麽勾當?”
昝寧點點頭:“慮得是。”
想了想,新換了一張紅箋:“來,濃濃地磨些墨,我寫個福字單獨賞穎嬪。”
“這太張揚了吧?”
“就是要張揚。”
“可是過猶不及吧?”
昝寧看看她,頓筆想了想,然後到一旁的各色花箋裏挑選了一番,選出來一張粉色套印芙蓉花的薛濤箋,用風流蘊藉的字體寫一首《一剪梅》:
“雨打梨花深閉門,忘了青春,誤了青春。賞心樂事共誰論?花下銷魂,月下銷魂。
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然後意滿躊躇地問李夕月:“這字寫得怎麽樣?”
這是情詩啊。
李夕月皺皺鼻子,還沒說話,他就自鳴得意地說:“哈哈,想來你是不會誇的,醋都來不及吃呢!”
“哪個吃醋——”
李夕月說了半句,被他捏著下巴親了一下嘴唇:“我才不信你不吃醋。”
李夕月對他的盲目自信無言以對,她撇撇嘴拿過那張粉花箋,撇著嘴看了一遍,想著這是寫給穎嬪的,好像心裏有點異樣,但再想想這不過是他素來借刀殺人的伎倆,那一點點異樣立刻就沒了。
有什麽醋好吃呢?她想,不是自己的就別貪,越少妄念就越看得開。
她捧起皇帝親筆書寫的粉花箋,笑融融說:“奴才先謝萬歲爺派的好差事,等東西送到了,再和萬歲爺複旨。”
毫無吃醋的模樣,高高興興退了出去。
留下昝寧在原地笑容凝結。
有聖旨在手,頓時腰杆子都直了。
按規矩,宮女還不能一個人離開自己所在的宮殿,李貴便派了一個小太監跟著一起。
粉花箋輕輕薄薄的,亦不用小太監幫忙,李夕月加了一件外頭穿的棉氅衣,戴了頂宮人用的暖帽,便捧著裝花箋的匣子從養心殿朝東六宮中的永和宮而去。
一路上,因為有皇帝頒賜用的明黃匣子,甬道裏遇見的宮女太監都是恭恭敬敬地給她讓道,有些看著麵嫩的還低聲喚一句“姑姑好”。李夕月想:啊,權力真是奇妙!狐假虎威真是奇妙!我也才進宮四個月,簇簇新的人兒,都有人喊我“姑姑”!
一路到了永和宮,因為是代表皇帝前來頒賜,連永和宮主位敦嬪也一道出來迎接。
敦嬪和穎嬪位分一樣,不過一個在前一個在後,穎嬪齊佳氏還是退了半步站著以示恭敬。
可惜皇帝的禦賞隻有一份,李夕月眼見著敦嬪一臉的失落,還要強自歡笑,賀喜身邊的人:“妹妹又得了頒賜,真是可喜可賀!還是萬歲爺的禦筆,比什麽金珠都要值錢呢!”
伸頭看了看粉花箋上的內容,那酸溜溜的樣子簡直都藏不住,隻能用帕子掩口而笑。
穎嬪的臉色卻不是想象中的高興,笑也笑了笑,然後對李夕月說:“夕月姑娘,若不趕著回去,到我那裏坐一坐吧。今兒正好做了木樨粉圓,好像是姑娘以前最喜歡吃的。”
啊,不光一口一個“姑娘”,而且連李夕月以前喜歡吃的東西都還記得。
李夕月也算明白為什麽那時候禧太嬪會說“前頭強過我這裏”,果然一層一層的位置就跟一層一層的階梯似的,人們永遠望著高位,豔羨、嫉妒,但又恭恭敬敬,很容易就給人錯覺。
她客氣了兩句,穎嬪笑道:“好姑娘,你如今在禦前眼界高了,想是看不起舊主子了?”
李夕月苦笑了一下,感覺穎嬪貌似長進了,但說話這尖刻勁兒還在。隻能裝作惶恐地給她蹲安:“主子這話,說得奴才心髒‘嘭通嘭通’跳了。怡主子是萬歲爺心心念念的寵兒,奴才隻敢說自己沒資格得主子的厚賜。”
然後,趁穎嬪伸手來扶,她也就大大方方站起來,跟著進了永和宮的側殿裏。
她的舊“同僚”潤格捧來兩隻精致的白瓷碗,裏頭玉白的丸子,潤澤的酥酪,蜜色的桂花醬,顏色搭配得好看極了。
穎嬪自己先吃了一口酥酪,然後說:“咦,夕月你也嚐嚐啊。這木樨醬還是你去養心殿前做的呢。那幾天看你在那兒搖桂花,落了一身的金桂,我們就在想:夕月真是富貴無邊呢!”
潤格也全無“姑姑”的架子,甚至語帶討好,應和著說:“可不是。我們這幾個伺候怡主子的宮人裏,就數你最有出息。”
李夕月隻能笑笑,吃了一口木樨粉圓,感覺甜得發膩。
穎嬪看她吃了半盞,對潤格說:“你出去看看茶水,我和夕月說幾句體己話。”
等屋子裏隻她們兩個,穎嬪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李夕月知道這是故意做張做智,她等了等,等穎嬪第二次長籲短歎的時候才故意問:“咦,怡主子,奴才問句僭越的話,您這是心裏不痛快麽?”
穎嬪當然不痛快。
隻有她自己曉得,所謂的得寵,所謂的雨露,都他媽是假的!
隻是少婦臉嫩,這種閨房私事無人可談,一直憋在肚子裏。今日遇到李夕月,素知這是個厚道的姑娘,實在是想探探口風,知道皇帝的心思到底是什麽。
她琢磨了一下,還是打算以退為進,故意笑得苦澀:“唉,不知道的,都說皇上寵我;想必你懂,我心裏的苦水啊,沒法說!”
李夕月想:你這話也未免太不見外了!我怎麽接話?你說我懂,意思是說我知道萬歲爺就是假裝寵你,其實晾著你?
因而她隻能泛泛地勸:“可不是呢,宮裏旱的旱死,澇的澇死。誰知道怡主子您最是清心寡欲的,哪願意自己個兒獨占著萬歲爺的寵幸?經常侍寢,大概睡都睡不好吧?真是吃苦呢。”
這勸的話自然和穎嬪心裏想的風馬牛不相及,也是李夕月故意為之。
穎嬪也隻能苦笑,擺擺手道:“也不全是這個原因。當然嘍,將來你出宮成了婚也就曉得了,伺候男人,真是遭罪……”
穎嬪臉一紅,垂頭絞了一會兒帕子,略略抬眼一瞥,李夕月一臉呆萌——她其實比自己還大一歲,但大概還是個未經“人”事的黃花閨女。
穎嬪想了想,厚厚臉皮還得試探,掩嘴一笑:“遭那種罪吧,為了皇嗣,為了社稷,猶自可說,女人家麽,享皇室的福祉,不就是該當伺候皇上的?就是我這肚子實在不大爭氣……”
李夕月比她還明白她肚子不爭氣的原因,可她能接話麽?不能。
她隻能繼續一臉呆相:“啊,那是為什麽呢?要不要傳召禦醫給怡主子瞧一瞧?”
穎嬪搖搖頭:“這倒不用。我心裏明白。”
小聲地問:“誒,倒是你常在禦前伺候的,你曉不曉得,或者有沒有聽禦醫說過,萬歲爺的身子骨……”
這話有些不好出口,她猶猶豫豫、吞吞吐吐好半天,說半句、留半句,一會兒說“這類症候”,一會兒說“那種毛病”,一會兒又悄然問:“你是伺候茶房的,可知他日常可用些什麽藥酒、藥茶?”
李夕月反倒給她搞昏了,奇怪地問:“藥酒藥茶?萬歲爺前幾日外感風寒不舒服,藥湯倒是喝了不少,但平日不用藥酒,也不用藥茶,就喝各種茶水,偶爾喝點禦廚房做的甜湯。請問怡主子指的是那類藥酒和藥茶啊?”
穎嬪又是糾結了一會兒,才尷尬笑著說:“我就白問問。”
但心裏自有了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