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論蠻力抑或巧勁呢, 李夕月當然不是昝寧的對手。
他小時候在上書房念書,每天會有一個時辰學習弓馬、布庫,雖然不是水平高超的那類, 不過對付一個小宮女綽綽有餘。
手一伸,快如閃電, 頓時把她圓嘟嘟的小鼻頭給捏住了。
“啊!”李夕月不由自主叫了一聲, 不由自主被捏得仰起臉、張開嘴。
然後, “咕嘟嘟”,藥就灌下去了。
由不得她想喝不想喝,隻能“咕嘟嘟”往下咽。
可是昝寧畢竟從來沒有給人喂過藥, 更別提這法子他聽都是第一次聽說, 用起來自然是想當然。
李夕月被灌著不能掙紮不錯,但人一口氣總歸是有限的,到了極限了還不能呼吸, 還被一個勁地往下灌湯藥,身體本能地不答應啊。
於是她突然一陣猛咳, 一大口藥噴在皇帝新嶄嶄的貂皮襖子上。
這是嗆咳, 完全克製不住的。所以即便昝寧發現不對,趕緊撒手, 也晚了。
李夕月一手指著他的衣服,一邊還是拚命地咳嗽, 臉咳得通紅,肺都要咳出來了。
好容易消停點, 她一嘴苦澀, 難受加生氣,嘴一扁就想哭了。
昝寧顧不得自己濕漉漉的衣服,順著她的背趕緊地先道歉:“哎呀, 沒想到把你弄嗆了!這會兒好些了沒?”
李夕月憋著淚意,心裏道:這一哭,是撒嬌,也是認慫,得憋著。
“奴才好得很。”她揉了揉鼻子,又瞥了一眼皇帝的衣服說,“完了,司浣洗的宮女要哭了。這藥汁子可沒法洗。”
昝寧見她沒有鬧起來,自己先舒了一口氣:“沒事,她哭隨她哭吧。”
想想不對,又說:“大不了這外頭的麵子不要了,重新換套麵子就結了。”
除了端罩,貂皮的衣裳都是毛朝裏,外頭加織錦或寧綢的麵兒,麵兒髒透了不能穿,就換個麵兒。
李夕月卻抓了話柄,歎口氣說:“可不是,小宮人哭不哭,貴人們可不在乎。”
“不是……”他垂眉耷眼地賠不是,“我莽撞了,隻是想你好好吃藥。”
李夕月瞧他這樣,估摸著自己還可以再進一步,再作一作,於是冷哼一聲:“萬歲爺這話,奴才可當不起。萬歲爺要威脅,隻管傳奴才的姑姑拿把尺站在一邊,一口不喝抽一下,管保奴才全喝了。”
這也是他昨兒的話,全部璧還!
昝寧覷著她的臉色,不得不陪著小心、伏低做小:“沒有,說著玩兒的,我哪舍得呢!”
“捏著鼻子灌就舍得。”她身子一偏,紅紅眼眶說。
“哎喲喂小姑奶奶!”他簡直要被逼瘋了,“你實在生氣,你打我兩下,咬我一口都成啊!說這些酸不酸、鹹不鹹的話,真是氣死了都沒法說。”
李夕月想:你平日不就是這樣的?放別人身上那是該受著的,放你身上你受不了了啊?
不過看他愁眉苦臉的,李夕月畢竟不是個心腸硬的人,還是緩下聲氣說:“誰敢打萬歲爺呀。”主動抽出手絹把他衣裳上的浮漬先給擦了,免得繼續往裏滲,髒到皮毛部分會脫硝。
昝寧讓她擦了一會兒,伸手握住她的手:“不生氣了?”
“奴才不敢生氣。”
“甭管敢不敢,隻說心裏真的氣不氣了?”
李夕月看看他,他眉頭又蹙起來了,她生怕他那眉間的折痕愈發深起來就會祛除不掉了,隻能自己先退一步:“好吧,是心裏不氣了。”
“那笑一個?”
李夕月心裏罵:這混蛋怎麽得寸進尺呢?
“笑,倒也笑不出來。能不哭就不錯了。”她麵無表情地說。
他就沒有得寸進尺,而是小心地問:“要吃蜜餞嗎?”
李夕月心一軟,點點頭。
他屁顛屁顛地又拿了蜜餞匣子,顯擺地說:“給你帶的都是進貢的好東西:穰荔枝、紫蘇梅、木樨藕、金絲棗……”看她這個吃貨似乎不動心,小心又問:“那你想吃什麽?”
李夕月拈了一個話梅:“這個挺好的。”
含進嘴,酸酸甜甜鹹鹹的,外帶先頭藥汁的苦澀,口腔裏倒是五味俱全,頗似自己與他相處以來心裏的各色滋味兒。
昝寧捧著點心匣子,大氣都不敢出似的,等她品鑒這蜜餞果子。
終於得了一句“挺好吃的,到底是貢上的東西。奴才再嚐嚐穰荔枝。”
依舊是點頭讚許:“口不苦了。”
皇帝也放下心來,笑道:“剛剛真像我小時候,先帝突然到上書房來考評各個阿哥的背書,心一直亂跳呢。”好在這姑娘不作,偶爾作一下也不過分,反覺怡情。
然後他耍賴皮:“你要補償我吧?”
賤兮兮笑著,抱住李夕月的腰,求她一吻。
李夕月敷衍地親了他臉頰一下,然後說:“病著呢,您不怕被過病氣,奴才可擔心著。”
昝寧所求不奢,坐在她的通鋪炕上,說:“無聊吧?我陪你說說話。”
李夕月猶豫了一下:“萬歲爺不忙麽?”
“忙。”昝寧說,“但是我想和你聊聊。”
李夕月心裏覺得應該讓他離開,可不知為什麽又舍不得,遷延了一會兒,終於說:“就說一會兒吧,可別耽誤了萬歲爺的正事,不然,奴才的罪過就大了。”
昝寧點點頭:“我知道。”
他想了想說:“說件你一定關心的:陳如惠的妻子打算京控了。”
李夕月睜大了眼睛:“京控?就是進京告狀?”
“嗯,”他點點頭,“我的老師,名諱為張莘和,常州才子,人稱‘滆湖居士’,曾經也是先帝給我挑的顧命大臣,被禮親王排擠出京,擔任江南學政,亦是徐鶴章的座師。徐鶴章的私信從軍機章京白其尉那裏發出,抵達他那裏,勸他出麵說動陳如惠的家人京控。”
李夕月眨巴著眼睛聽著,最後問:“是不是像戲曲裏寫的,越級京控得滾釘板?”
昝寧笑道:“這個沒有的。越級上控,是有罪責,若是誣陷,自是重處;若是實告,或也會杖徒——但是真是苦主,一般都會加恩免除,恩自上出,全在朕一句話間。”
他收了笑容:“但真正擔心的,卻是上告無果,甚至被反誣。陳如惠的妻子,確實是個勇氣可嘉的女人。”
“啊!那萬歲爺一定得幫幫她!”李夕月說。
昝寧沉沉點頭:“自然,扳倒禮邸,這是一步要棋。隻是我的幫忙不能在明處,端看下頭‘養’的那些人能不能起到作用了。”他雖然病了一場,也沒有敢停下聽政問政,就是怕耽誤任何時機。
他又說:“還有,我打算在日精門裏設布庫房,挑選一些旗下子弟陪朕演武。”
李夕月歪著頭,眨巴眼睛看他,顯見的不懂他的用意,他笑著摸摸她的臉:“身體要練得強健些,將來榻上就不怕你調皮。”
這話自然是“葷話”,她聽懂了,不由紅了臉啐他一口。
昝寧笑起來:“好吧,這自然也有我的用意。”
聊了一會兒,李夕月覺得他已經在她這兒待得夠久了,心裏到底有些擔憂,推推他說:“好了,謝謝萬歲爺陪伴,隻是大白天的,您還有許多事呢,在奴才這兒耽擱太久別惹人疑心。來日方長。”
因著她最後四個字,昝寧戀戀不舍地起了身:“好吧,來日方長。你好好養病,禮邸那裏還有差使得交給你來做。”
親了她頭頂一下。
“別!”她捂著頭,“出了汗沒洗頭,臭。”
“不臭。”昝寧揉揉她的頭頂,把梳得平平整整的頭發愣是摸得毛糙,然後帶著惡作劇般的笑意指指她,“小丫頭片子,今天幹件大壞事!倒弄得我一身藥氣。”拎拎濕漉漉的前襟,到門口後先衝著李貴喊:“叫司寢的宮女先取件鬥篷來。”
一裹圓兒,把胸前的藥漬擋住了。
李夕月從窗戶的一條縫裏看著他的背影翩翩而去,心裏暖融融的。這一場病,倒似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一樣。
李夕月身體也是比較強健的類型,外感風寒頭一天比較難受,再過一天,燒已經徹底退了,人除了流些清水鼻涕之外,也沒有什麽不舒服了。她住在鷹房隔壁這間小屋,倒似世外桃源一樣,不用打掃東暖閣,不用在茶房看火候端茶,每天就去鷹房溜一圈假裝熬鷹——皇帝已經吩咐了,熬鷹要熬夜,她不許熬夜——所以新送進來那隻鷹,每天吃著現成的牛肉,又不用馴化獵鷹的規矩,隻怕很快就要養廢了。
這還不算,她還有個小宮女宜芳伺候起居。李夕月有時一想,自己把自己嚇一跳:這不就是娘娘們的日子麽?啥都不用幹,天天早上請個安,侍膳立個規矩,晚上再到體順堂等個侍寢的消息,一天就打發完了;沒事隻有遛個彎,看個花,刺個繡,簡直是無所事事。
怪道要爭寵。
因為她每天也覺得隻有昝寧來看望她的那段時候是最值得期待的了。
閑得發黴啊!李夕月在昝寧隔天晚上再來看她的時候,特別熱情,他甫一進門她就蹲了個雙安:“萬歲爺,今兒個看您,精神頭不錯。”起身笑嘻嘻的,一臉狗腿子形。
昝寧少見她這模樣,心裏狂喜,臉上硬是忍著,而且還想著逗逗她:“嗯,已經大好了,今兒禦醫請了平安脈,已經不需要吃藥了。但我還叫他煎兩天,說是‘鞏固鞏固’,一會兒都端過來給你。”
李夕月笑容一凝,而後苦笑著說:“奴才也大好了呀,不是說‘是藥三分毒’麽?”
昝寧故意想了好一會兒才笑道:“好吧,準你今兒不用藥了。”
李夕月頓時笑得甜蜜,惹得他心裏也汪著蜜水似的。正在看不夠她的小酒窩,聽她又說:“奴才還有一請。”
“說罷。”
“奴才想住回原來的地方去。”
“這兒不好?”
“不是。”李夕月想了想說,“講真的,奴才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天天一個人住著沒事做,真是太難受了,跟坐牢似的。每天在茶房有點事做倒還好些,有白荼陪著說話也就不無聊了。”
昝寧裝模作樣想了一會兒:“也可以。這地方呢也給你留著。”
他挑眉看著李夕月:“你得照顧朕的鷹啊。”
這地方多好,就她一個,他常常可以借著“問鷹”來瞧瞧她,比兩個暖閣裏都自在。
李夕月知道他不安好心,不過好歹是同意了,總算歡欣鼓舞。
這時,昝寧說:“朕,也有一請。”
李夕月忙道:“萬歲爺這話,可折煞奴才了。您有什麽吩咐,請講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