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每年八月到冬至的經筵秋講, 是皇帝探究經史,以古證今的求學儀節。給皇帝講課的通常都是大學士,而六部、翰林、禦史、大理寺卿等中學問高深、道德純粹的人擔當侍講——通常不大講究官品, 而以學問水平為第一位。無論是知經筵事還是侍講學士,都可以以“帝師”自矜, 所以大臣們都以此為榮, 皇帝身邊團結起的一批文士力量還不小。
李夕月看文華殿進去的人真是不少, 而行過禮之後,就隻有主講官一個人的聲音了。講的是什麽她也聽不清,這會兒和文華殿外茶房的小太監一起趕緊燒水, 而白荼則在一邊一個茶碗一個茶碗地分茶葉。
約莫一個時辰, 裏頭才講完了,所有參講、侍講、旁聽的大臣都會在文淵閣賜茶,但皇帝通常還餘興未艾, 留人在文華殿的次間或梢間繼續交談。
一通忙碌之後,白荼輕輕捅一捅李夕月:“萬歲爺還在文華殿呢, 咱們給他送茶吧。”
李夕月忍著笑問:“為什麽是‘咱們’?”
白荼知道她使促狹, 輕輕擰了她肉一把,咬牙道:“死丫頭, 裏頭不止一個人,一個人送茶不方便。”
其實, 裏麵就算有十七八個人,嫻熟的奉茶宮女一個人也能把茶送進去, 送得好好的。
李夕月故意“哦”了一聲:“明白了, 裏麵兩個人,可以一人送一碗茶。”
白荼臉微紅,不做聲, 又擰了她一把:“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兩個人捧著茶盤到文華殿次間,裏麵傳出昝寧和另一個人的談話聲:
“鶴章,今日朕這份禦論,做得如何?”
那位叫徐鶴章的翰林說:“皇上立論古雅,內容卻很實在。‘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今民瘼之重,不能不叫人悚然驚覺。可惜堂上袞袞諸公尚未覺得,嘴上說要養民生息,實則並沒有養民生息的舉措出來。”
李夕月一瞟身邊的白荼,白荼臉比方才還要紅,頓著步子似乎在聽裏麵的回答。
“比如?”
李夕月一聽,剛剛還是談經史,這接下來是要談國政了?她們在這兒豈不尷尬?於是趕緊先揚聲:“萬歲爺,奴才白荼、李夕月過來奉茶。”
裏麵的聲音果然戛然而止,少傾昝寧道:“進來吧。”
兩個姑娘得到吩咐再穩穩地挑開門簾依次進門,然後捧著茶盤和銀壺先穩穩地在門口蹲安。
昝寧見她們兩個進來,先問了句:“外頭人色都清爽了吧?”
白荼答了聲:“是,侍講和旁聽的大臣們已經喝過茶離開了,伺候文華殿的太監都站得遠遠的。”
於是昝寧毫無顧忌地繼續往下說著:“今日進講,這些個人還是一個個仁義道德的模樣。軍機大臣劉俊德,一直以道學自居,進講講得自鳴得意。朕隻差沒問他臉上:‘為保一個黑心狠毒的貪官,睜眼瞎一樣不顧另一家子的家破人亡,算是什麽道德文章?!’”
徐鶴章搖搖頭,歎息一聲道:“本來談道德文章的,首先是要自身‘仁者人也’,連這點都做不到,其他一概免談!可謂是……”
他頓了頓,看了看兩名宮女,還是把最嚴重的評價說了出來:“可謂是偽君子!”
昝寧亦是搖頭歎息:“先帝留給朕的輔政大臣,原以朕小時候開蒙的師傅張莘和為翹楚,不僅是大儒,更是本分的君子——可惜啊……”
君子通常鬥不過小人,帝師張莘和,早在皇帝親政之初,為禮親王排擠,一把年紀了,在京中實在待不下去,求了外放,這些年以年歲已高為由,不肯管督撫那些繁雜的事務,隻主一方學政,另外自家開一座書院講講經學。與張莘和關係親近的幾位大多也離開了京城,最慘的一個被按了罪名發遣軍台,據說在軍台提督幕下。
徐鶴章呷了一口茶說:“兩江的奏報終於‘找’到了,皇上看到了吧?”
昝寧點頭:“看到了,不知用了什麽樣的幕僚寫的折子,居然能夠錯漏百出、疑竇重重——不過聽說兩江的藩司和臬司都和吳唐不對勁,也說不定特意放出來的‘刀筆’。”
又說:“更關鍵的,江寧織造和蘇州織造的密折,都說‘風聞案情不確’。”
徐鶴章沉吟道:“禮邸的意見是?”
昝寧說:“禮邸自然認那份錯漏百出、但為吳唐手下知府說話的奏報,打算結案。更可恨的是,還不肯放過已經就木的人——非要問陳如惠‘職官失卻國體’的罪過,想著連身後的哀榮都要褫奪掉,大概是怕吳唐等人丟臉吧?”
李夕月在一旁聽,再把前麵的連起來想一想,居然也大概聽明白了、想明白了。
候補知縣不補實缺時,常常調劑一些任務給他們,算是短差。
這個倒黴的陳如惠,接的短差是檢查戶部派下的賑災糧食有沒有都到受災的地方。大概發現了賑災錢糧的貓膩兒,又不肯接受知府的賄賂,打算據實陳奏,就“被自盡”了。
大多數人都覺得裏頭一定有貓膩兒,但那知府是吳唐提拔的私人,吳唐硬是要保住他,昧著良心給“自盡”定了論。而禮親王因吳唐是他的私人,所以不能不官官相護,也強硬地認定了,還做出個“鐵案難翻”的樣子來,打算糊弄天下悠悠之口。
李夕月心想:果然拉幫結派不好,大家就像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彼此照應,但也彼此遮掩,一旦拔起一根蘿卜,就會帶起一串兒泥。皇帝想對付禮親王,揪著這件事順藤摸瓜,即便摘不掉禮親王的鐵帽子,至少也可以折了他的羽翼。
她於是也覺得有些激動起來,期待著皇帝勝利的那一天。
但是徐鶴章潑了瓢涼水:“但是,現在的難點是,兩江寫份皮裏陽秋的奏報,兩位織造都是‘風聞’,皇上若無實據,如何去駁?”
他自己先考慮了一陣,還是搖搖頭:“吳唐肯硬保知府黃瀚,禮邸肯硬保總督吳唐,就是吃準了大家畏懼這上下一體的‘鏈子’,知道翻案亦無望。皇上您想,禮邸為何非要問責於已經自盡身死的陳如惠?無非就是警告他的家人,讓他們知道怕懼,不敢出頭——出頭了,禮邸自然有更狠的法子來對付他們。”
“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徐鶴章最後轉了句文,眉頭也皺了起來。
李夕月忍不住就“噝”地倒抽了一口氣。
惹得昝寧、徐鶴章和白荼都回頭看了她一眼。
李夕月知道這是大過失,忙跪下認錯:“奴才一時聽得入神,不合發了怪聲,請萬歲爺責罰。”
昝寧對徐鶴章笑笑:“這兩個都是朕信得過的人,沒事。”
又特意再次指了指白荼:“這次為朕立功的白其尉,就是這個宮女的父親。現在不能急著酬酢,但朕心裏都明白。”
笑融融,若有深意地望著徐鶴章。
徐鶴章的注意力當然被轉移到白荼身上了,瞥見這是個沉穩、寧靜,看著就賢惠端莊的姑娘,居然臉也一熱,趕緊低頭呷茶,嘴裏亂以他語:“啊啊,白章京真是叫臣深為佩服。一顆正直心,卻又不迂。擬旨的文章臣也見過,鞭辟入裏,字字剛強,文如其人!”
白荼款款上前,給他已經喝得空空的茶碗裏注了水,然後屈一屈膝笑道:“蒙徐翰林那麽誇家父,奴才是做女兒的,沒有其他法子感激徐翰林,隻能借萬歲爺的玉泉水和君山茶,借花獻佛謝過徐翰林了。您請慢用。”
徐鶴章不由又一次注目過去,很快垂下頭,掩飾地喝了一口茶,結果被燙到了舌尖,和李夕月一樣發出“噝”的怪聲兒,這下子真是鬧了個大紅臉了,連連和昝寧請罪。
昝寧哈哈笑道:“鶴章你也大方些嘛!”
看看白荼又說:“雖不知這件事何日才是終了,但白荼離出宮不過一年。她父親若在軍機上升一升,你自己若在翰林上也升一升,朕再下旨指婚,想來必定是門當戶對了。”
這下,連白荼的臉都紅透了,隻是她不敢像李夕月那樣還時不時在皇帝麵前耍個小脾氣、撂挑子就跑,隻能把頭垂得低低的,蚊子叫一般說:“萬歲爺可別拿奴才取笑……”
“這有什麽取笑的?”昝寧笑嘻嘻的,對徐鶴章說,“死去的陳如惠是個有剛骨的,不知他的家人的骨頭是不是也能敲得錚錚響?自盡明顯不實,隻要肯上控,就有翻案的機會。”
他低頭忖度了一會兒,對徐鶴章和白荼說:“這點,朕再想想。——白荼,剛剛徐翰林說想到後麵文淵閣看看有沒有孤本的宋書,你熟門熟路的,你領了他去。”
李夕月比白荼還歡欣鼓舞,一眼一眼地瞟著她。
白荼倒很穩得住,麵不改色,穩穩地蹲安,然後打起簾子候著徐鶴章:“徐翰林請。”
徐鶴章緊張得一頭撞門框上,嘴裏還在客氣:“不敢不敢,這簾子重,沒的酸了姑娘的手……”
白荼看他額角起了個紅彤彤的包,忍著笑,但很肅穆地說:“徐翰林別客氣了,您在先。”意思是,您趕緊地出去,我就不用舉著簾子了。
他們倆出去,李夕月也樂嗬嗬的,不等昝寧發話,自己顛顛兒地到門邊,揭起一角簾子看了看,然後說:“他們倆去後頭文淵閣了。”
昝寧好整以暇地問:“這會兒外頭人多不多呢?”
李夕月說:“不多!這地方真僻靜。文淵閣前就幾個太監,都不能進去,低眉順眼地好像都要打盹了。嘿嘿……”壞壞地笑著,想象著白荼帶著徐翰林進到安靜而空闊的文淵閣裏,在那些書架子中間,兩個人會說些什麽,做些什麽。
昝寧伸了個懶腰,起身像要散散步似的。
沒成想散了兩步,突然一個健步竄過來,餓虎撲食似的把李夕月給攬在了懷裏,在她耳垂邊低聲說:“嘿嘿,真好。這地方又安靜又沒啥人,小太監都快打盹了。你可別發出太高的聲音把他們吵醒了……”
反手把次間的門一閂。
頓時,兔子遇上狼。
羊羔遇上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