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咳咳。”昝寧繼續咳嗽兩聲示意, 然後板著臉一派威嚴,負手看著裏麵目瞪口呆的兩個姑娘,搶著先問責:“朕都回來了, 沒人提醒你們奉茶?”
白荼和李夕月急忙懇請他恕罪,然後打算著去茶房取茶。
皇帝看兩個似乎都要走的樣子, 叫住李夕月道:“倒茶那麽容易的事, 白荼一個人去就可以了, 你留著吧。”
白荼悄悄捅了李夕月後腰一下,自己步伐輕盈地去茶房了。
李夕月現在給他錘煉多了,也沒那麽擔憂他了, 隻是說:“萬歲爺, 我們倆過來還沒好好收拾,叫您見笑了。”
昝寧四下一看,女孩子的東西隻是簡單歸置了一下, 幾件要洗的衣服還掛在矮屏上,要換的衣服擱在熏籠上, 看著是略有點亂。
李夕月從圍場草場上帶回來的花兒也還在, 野花野草生命力特別強,換了個貯水的瓶子, 一朵朵花兒都昂起頭一樣,顯得生機勃勃。
這樣微亂而蓬勃的感覺, 實在也是一種愜意。
“這花兒真好看。”他讚著。
李夕月無言以對。花兒好看,他卻喜怒無常, 拿花兒撒氣。
皇帝厚著臉皮繼續一個人說得歡:“我打算就住在鬆鶴齋裏, 這地方又不像養心殿端莊,就是得這樣自然閑適才好。你改天把這花兒擺到那兒的高幾上去吧。”
沒想到李夕月回絕道:“萬歲爺,這不合適。”
“怎麽會不合適呢?”
李夕月說:“這是草花, 擺帳篷裏萬歲爺尚且嫌磕磣,何況是正兒八經的書齋?再說,放了三天了,估計養不住多久了。”
昝寧有一會兒沒說話,說話時有點冷冰冰的:“你這是存心啊?”
“奴才存什麽心了?”李夕月反問道,“奴才自問也不是個小心眼兒的,萬歲爺這條罪狀,奴才可不能認。”
大概有了那麽幾次交心,她說話有些沒大沒小起來。
但是昝寧自問,他倒是如她所說,是個小心眼的,她拒絕了兩次,他都是惡作劇般要報複一下——當然,就他自己看來,隻能算個惡作劇,誰讓他是一國之君呢,對小小宮人想怎麽樣就能怎麽樣,這點小鞋給她穿上也不算什麽——但此刻,倒像照鏡子似的,看到了自己的小氣模樣,而且因己度人,她可真是一針見血呢。
正在喪氣著,白荼端著茶盤進來,見皇帝臉色不好看,瞥了李夕月一眼,她就笑道:“夕月,快來幫幫忙,這是萬歲爺最喜歡的君山茶,給萬歲爺捧到案幾上呀。”
李夕月不喜歡跟人置氣,笑出兩個小酒窩,捧茶碗說:“離得老遠都聞著茶香了。”
皇帝順勢坐下,女孩子用的坐褥,格外綿軟。他從李夕月手中接茶碗的時候,指尖有意無意在她手背上觸了觸。這下子心裏就滿足了,茶香,帶著屋子裏熏衣的茉莉香餅子氣息,帶著兩個姑娘身上淡淡的香氣,讓他心情好得多了。
再抬眼看麵前一大蓬的草花,他心道:就讓它們開在這裏才是合適的地方,鬆鶴齋確實和這女孩子居住的地方風格不一樣。
他很快喝了一茶碗的君山茶,見白荼提壺要加茶,便擺擺手說:“君山茶要熱一些才激得出香氣味,壺裏的放了一會兒已經涼了。”
白荼心想:不就是嫌我礙事麽,挑茶的毛病。
忍著笑意,蹲身道:“那要辛苦萬歲爺多等一會兒,奴才重新烹水。”
皇帝點點頭說“去吧”,心道:不虧我栽培了她這麽久,果然是個人精兒。
他沒話找話問李夕月:“上次兩隻蛐蛐兒還活著麽?”
李夕月說:“受傷的那隻已經嗚呼哀哉了,另一隻還好,但單獨一隻,隻能聽個響。”
昝寧說:“我剛剛進門,聽見石頭縫裏有蟲鳴,不過分不清是不是蟋蟀的聲音。”
李夕月眨巴眨巴眼兒。
昝寧皺皺眉:“這意思你不懂麽?”
李夕月小心地問:“是可以奉旨捉蛐蛐兒?”
你說了你得認賬,不然姑姑可得打我。
昝寧道:“要不要頒條旨意宣示禦前大總管和所有宮人?”
李夕月皮了臉一笑:“那就不用了,隻要姑姑不是以為我不務正業要揍我就行。”
“那我叫白荼以後不許打你。”
“不用不用。”李夕月忙說,“姑姑平常並不打我。”
昝寧有一件事一直耿耿於懷,今天覺得李夕月情緒不錯,終於找著個話縫兒,咳嗽一聲說:“上次的事,你不生氣了吧?”
“哪次的事兒?”李夕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昝寧又清清喉嚨:“就是……就是帳篷裏,我吼你那次,嚇唬你那次。”
李夕月想,他吼人太多次了,嚇唬人太多次了!
又想,要是次次都生氣,誰受得了啊?周瑜氣三回還氣死了呢。於是笑著說:“奴才哪敢和萬歲爺生氣!”
“不……敢?”他問。
李夕月想想,幹脆大方點,於是說:“奴才不生氣呢。奴才知道,萬歲爺有時候心情不好,總要找個地兒發出來,奴才能讓萬歲爺發出悶氣舒服點兒,也是伺候您的虔心到了,為啥要生氣呢?”
昝寧心裏頓時鬆開了,覺得她真是善解人意,他這惡脾氣確實十之八。九都是為其他事遷怒,以後也該為她改一改。
於是皇帝開始七拉八扯地和她聊海東青,聊鬥蛐蛐,聊她屋子裏的草花,又聊他自己這次在圍獵的時候的一些見聞。
李夕月本來就不是悶葫蘆,開始還有三分警惕,漸漸聊入港了,變得比皇帝還能說,眉飛色舞,小嘴兒“叭叭叭”地嚼蛆,最後變成了皇帝微笑著聽她說話,聽她講陪她阿瑪熬鷹的趣事兒,聽她鬥蛐蛐裏的兵法,聽她在家裏養花的閑逸……聊到白荼第二碗茶都端進門了,還聽見她一個人嘰嘰呱呱在說話。
“萬歲爺,喝茶。”白荼看了徒弟一眼,把茶碗端在皇帝手邊。
昝寧很少有聽得這樣有趣的時候,見白荼進來,李夕月被她瞥了一眼就自動嘴上加封條一樣,他有些焦躁,也怪白荼的不識趣,又不好直說。
第二碗茶他盡快地飲完了,把茶碗一遞:“再來一碗君山茶,水要新鮮重燒的。”
白荼端著茶盤出了門,搖搖頭低聲自語:“好家夥,飲牛啊!”
她第三次端茶進門,皇帝已經不在兩人的屋子裏了。李夕月說:“萬歲爺被李總管叫到‘煙波致爽’去了。他說,喝飽了,這碗茶就不用送過去了。”
然後舔舔嘴唇說:“茶房有現成的水麽?我好渴呀!”
白荼笑道:“沒事,你說話說辛苦了,盡管喝,喝一缸都行。”
卻說皇帝到了“煙波致爽”,禦醫等在裏麵,見了君王自有一番禮節。
昝寧問:“不是說禮親王求見?”
李貴回頭看了看:“咦,先是禮親王啊?”
昝寧瞪了李貴一眼。
宮裏對禦醫一直很客氣,為的是他們能夠心無疑懼地給皇帝太後等看病,不至畏首畏尾的。
禦醫笑道:“萬歲,臣確是得到禮親王的囑咐,說萬歲今日頭疼,怕不是狩獵時著了風?叫臣萬萬要認真請個平安脈,若真是嚴重了,萬歲爺也不宜再在熱河待久了,還是早點回京裏調養。”
昝寧心裏惱恨禮親王,若說幫他傳禦醫還是好心,那麽隱隱地用回京威逼他就是濫施議政王的權柄了。
見禦醫眼巴巴等著,他隻能伸出手腕說:“頭疼其實好多了,不過請個平安脈也好。”
禦醫急忙拿脈枕,拿水晶眼鏡,拿隔著皮膚的幹淨絲帕子。然後手指捏著昝寧的寸關尺,閉目凝神好一會兒。聽完左手,再聽右手,然後睜眼仔細端詳皇帝的臉色,又看了舌苔,說:“還好,還好,受風是有些受風,萬歲身子骨壯實,沒有大礙。臣開一劑祛風去寒的藥茶,連服三日,再加些艾炙即可。”
皇帝點點頭,禦醫便跪安去開方子了。
皇帝斜著眼睛看李貴:“禮親王是不是說艾炙針砭,穎貴人最擅長?”
李貴陪著笑:“萬歲爺真是英明,倒是都曉得啊。”
皇帝冷哼一聲:“他管得未免太寬了!”
李貴低聲道:“禮親王素來是這個脾氣,萬歲爺麵子還是要賣一點的。”
他輕歎一聲:“萬歲爺,奴才說句僭越的話,禮邸的跋扈雖然難熬,但跋扈的人得罪的人更多,大家夥兒敢怒不敢言罷了。萬歲爺不養寇,如何玩兵?奴才見識短,萬歲爺請自己思量。”
昝寧慍怒的雙眸被垂下的眼瞼蓋住了光澤:“你說得對。朕還是年輕,有這個心,控製不住這個脾氣。”
“是。”李貴道,“人心哪,總是難測的。譬如禮親王想在後宮裏提拔穎貴人,不經意就會得罪另外的。”
昝寧微露笑意:“我明白了。”
他看著李貴,再次說:“我明白了。”
李貴笑著:“不敢,奴才自小兒就跟著萬歲爺,您當阿哥的時候也是奴才伺候的,不意有今天;但也不意今天的日子……未必是暢意的。萬歲爺,不容易,也得咬著牙挺過去,畢竟,他們都熬不過您,您年輕啊!”
他臉上笑起了褶子,等告退的時候心想:咬著牙挺,說起來多麽容易!他完全沒意想的情況下坐上了這個位置,卻多數時候憋屈著,若是沒法散開心裏的鬱氣,隻怕心裏的怨懟會多到把自己吞沒了。
李貴回到鬆鶴齋,看見李夕月穿了一件舊衣服,蹲在院子裏翻石頭。
“夕月,幹嘛呢?”他問。
李夕月回頭看看他,笑道:“這裏石頭多,野草多,最生蛐蛐兒。我捉幾隻二尾子(雄蟋蟀)的,可以——”她頓了頓,突然一吐舌頭笑了:“李諳達,我可不是為自己。”
李貴笑起來:“萬歲爺吩咐的不是?行!你能逗得他開心,就是你大功一件。”
特特繞開,不影響她捉蛐蛐兒。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就搖搖頭歎息。
穎貴人早已得了消息在“煙波致爽”後殿的西暖閣等著給皇帝艾炙了,看她打扮得花紅柳綠的,笑得滿臉帶花兒,他已經可以預想到皇帝的臉色有多麽難堪。
倒不是穎貴人長得惡心人,而是她阿瑪是禮親王那一路的,正好撞皇帝心理的槍口上,再漂亮,也白搭!
作者有話要說:啊,我還是寫李夕月吐舌頭了,畢竟,人家滿頭白發的愛因斯坦還吐舌頭呢,也未見得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