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二天, 沒睡夠的李夕月被姑姑白荼搖醒,惺忪地起床洗漱,打算繼續坐上大車往熱河方向而去。
不曾想李貴那裏傳來聖諭, 道是今日送來的奏折多,萬歲爺來不及批閱, 在此處行宮多停留一日, 也給隨行的各人休沐的時間。
李夕月歡呼一聲, “哐當”又倒炕上去了。
白荼又好氣又好笑,想想這幾天李夕月也替她當了不少差了,也就沒有喊她, 打算讓她好好睡一會兒補覺。
李夕月是在兩隻蛐蛐兒歡快的鳴唱中自然醒的, 分給宮人的早點已經擺放在她居住的屋子裏,熱水打在門口的木桶裏,李夕月渾身放鬆, 吃了早點又洗頭發,最後坐在窗邊一邊梳頭一邊曬發。
直到下午, 皇帝書室那裏才傳她的差。
白荼挽著袖子出來, 笑道:“睡夠了吧?打起精神好好伺候萬歲爺吧,上午半天我看他神不守舍的, 見到我都一臉討厭了。”
這是打趣她,李夕月不願意接這個話, 敷衍地笑笑,到茶房洗手煮水, 預備裏麵隨時傳差。
晚膳的時候, 皇帝帶來的三個嬪妃輪班往裏頭送菜,開膳的地方聽見鶯鶯燕燕的聲音,唯獨不聽見皇帝有什麽回應。
李夕月心想, 嬪妃主子們送進去的都是山珍海味,肉菜魚鮮吃多了必然起膩,準備著綠茶和普洱肯定沒錯。
果然,看著主動侍膳的三位妃子都退了出來,看來沒有誰被他留下的;再一會兒,裏麵果然傳茶水。
李夕月把燜普洱的紫砂茶壺和泡君山茶的瓷蓋碗一道帶了進去。皇帝在案前寫字,見兩味茶不由就笑:“伺候這麽久,腦子總算長出來了。放下,另去拿樣東西來。”
李夕月對他的刻薄話已經免疫了,反正總沒好聽的,但肯說笑總歸是心情不差的表現。
“萬歲爺還要奴才拿什麽?”
皇帝低聲說:“把你那兒鬥蛐蛐兒的家夥什兒帶過來。”
“啊?”
“聲音輕一點!”皇帝斥她,“昨兒不就說好了嗎?你悄悄地去。明宣宗雖然是個好皇帝,鬥蛐蛐太入迷還是被詬病的,朕可不想落這個話柄。”
李夕月也沒能耐像閣臣一樣勸諫他,隻好硬著頭皮,做賊一樣溜回自己的屋子,又做賊一樣鑽進皇帝書室裏。
“可是……可是……”她還是有點擔心。
皇帝揭開簾子到門口張了張,大聲對李貴道:“朕這裏有京裏來的急件,誰都不許靠近,不許打擾,違者重處!”
侍奉在書室旁的太監和宮女們頓時都遠遠地躲開了,而且也防著其他人靠近皇帝處政的書室。
皇帝含笑在窗口看了一圈,放下窗支架,燭光明晃晃地照在潔白的窗戶紙上,他卻把李夕月引到光影映照不到的內室裏,興致勃勃說:“來,教教朕怎麽玩。”
李夕月抱著一個深陶盆,另握著一把蛐蛐草,她把兩隻蟋蟀倒在深陶盆裏:“萬歲爺,沒有蛐蛐罐子,奴才就拿這代替了。”又把蛐蛐草上麵的穗折開,撕出細細的絨毛來,遞給皇帝一枝:“萬歲爺,用這絨毛輕輕觸蟋蟀的觸角,它覺得有人侵犯,怒氣一發就會鬥起來。”
皇帝笨拙地拿一枝蛐蛐草,挑了一隻看起來又大又壯的蟋蟀,在它觸須上挑弄了兩下,那蟋蟀頓時張開兩翅,嘶聲鳴叫起來。
李夕月看他雖當仁不讓挑了隻好的,但實則是個外行,所以也不慌不忙,看那憨大個兒的蟋蟀逼近上前,才輕輕觸弄了自己的蛐蛐兩下。那蛐蛐也鳴叫了兩聲,兩條粗壯的後腿支棱著,盯著前來侵犯的那隻。
突然間,兩隻蟲咬在一起,在陶盆裏廝殺起來。皇帝先還平靜,但見他選的那隻居然節節敗退,也開始沉不住氣了,捶著禦案道:“怎麽回事!咬啊!”
但蟲子才不理他是不是皇帝呢!大個子蟋蟀敗下陣來,退到了陶盆一個角落裏躲著。
皇帝捶了一下桌子:“再來!”
李夕月隨口說:“隻這麽咬起來,一點不刺激。”
“你還要怎麽刺激?”
皇帝想了想明白了,民間鬥蟋蟀都要帶點博.彩,他從裏衣裏解下一個手串,“啪”地往案上一拍。
李夕月一看:沉香的串子,顏色黑油發亮,想必是好料,而且佩戴已久。她心癢癢,但又警覺,這要是被她贏了來,萬一皇帝反悔了找她茬兒怎麽辦?
她用蛐蛐草不斷地撩撥自己那隻蛐蛐的觸須,終於撩撥得蟋蟀也怒發衝冠起來,徑直朝著大個子那隻衝過去。
皇帝手持蛐蛐草,凝眸盯著盆子裏兩隻蟋蟀的戰況,但也不時抬眸看看麵前這位姑娘:她單膝跪在他的條炕上,一隻腳還站在炕下,全神貫注,眼睛裏仿佛閃著光。
這副高歌猛進的勁頭,使得她手下的蛐蛐兒奮力搏殺起來。而那“憨大個子”大概也給惹急了,極力反擊。
皇帝見李夕月還在觸小蟋蟀的觸須,突然伸手製止她:“你停下。”
李夕月也正在上癮的時候,頓時道:“萬歲爺,玩也有玩的規矩!”
“聽不聽旨意?”他冷著臉質問她。
李夕月反應過來,不能不停下手。
然而戰況卻反了過來,小蛐蛐沒了蛐蛐草的挑撥,重新冷靜下來,退了兩步,查看著大的那隻,突然齜開大牙,朝著大蛐蛐的前腿狠狠一口,頓時就把那腿卸了下來。
大蟲敗退,而小蟲振翅歡鳴,勝負立定。
皇帝笑起來:“李夕月,你先是想欺君。”
“沒有啊……”她當然不甘、也不能認。
皇帝說:“我雖不懂鬥蛐蛐,但你這舉動,分明就是想讓你這隻蛐蛐兒冒進丟師。你那麽怕贏了朕的彩頭啊?”
他把手串拋在她懷裏:“拿去,願賭服輸。”
李夕月本能地接住,沉香含蓄的香氣緩緩傳入她的鼻子,她進亦憂退亦憂,陪笑道:“萬歲爺,這可不是賭啊……”
皇帝笑起來。後宮宮人被發現賭博,是大罪一樁,她這謹慎也不為過。他溫語道:“不算賭,是朕賞你的。”
後寢的四位後妃,一個比一個巴結他,但他仍願在良夜裏做些無關風月的事來打發無可言述的寂寞。
李夕月剛剛沐過的頭發在燈光下緞子一樣亮,長長的辮子從肩頭垂到腰間,樸素的臉,樸素的宮女衣裝,讓他特有安全感和舒適感。
“去睡吧,明兒朕可不能再耽誤行程了。”他柔和地說。
李夕月帶著蛐蛐盆罐悄悄離開,昝寧又陷入一種寂寞裏,他在案桌前枯坐了好一會兒,又再次看了看一堆折子。裏麵有一本是彈劾禮親王府內的長史,拐彎抹角其實是攻訐禮親王,他留中了。
“留中”的意思就是折本不發部商議,不交付軍機擬旨,甚至靜悄悄不讓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知曉。廷臣把“留中”也稱為“淹了”,意思這件奏事折就此不再落入旁人的視野,上奏的人既不會有褒獎,亦不會有處分。
昝寧默默地握著那本奏折,想著剛剛鬥蛐蛐的過程,心道:不能冒進,不能冒進,要咬下禮親王的臂膀,要忍得住,要讓他驕狂起來。我才是天下之主,絕不做任何人的傀儡。
他回到寢宮的時候,發覺幾個後妃屋子裏的燈燭尚未全滅,昭昭之意他當然知道,也當然裝糊塗。
“累死了。”皇帝似自語,似對身邊的李貴說,“明日早晨開拔,今日不能不睡個好覺。”說得外頭人都能聽見。
而他躺在禦榻上,覺得地龍燒得有些偏熱了,渾身肌肉仿佛都在躍動,都在不安。
鼻端仿佛一直有李夕月沐發的玫瑰露香氣,他隻有在深夜才有渴求生出來。
可是,和她剛到養心殿伺候的有一次,他一瞬間的心動不一樣,現在的昝寧完全不敢再提要求讓她被自己臨幸——愈是如今兩個人談得宛如朋友一樣,他愈不敢,似乎他再僭越她,就會失去這唯一的一個知己好友一樣。
車馬停停走走六日到了熱河行宮,皇帝隻進去住了兩日,接見了蒙古王公後便到了圍場駐紮。
皇帝禦幄早已備好,外圍幾圈全是行營,黃幔鋪設為城,外麵再加結繩網城,內外連帳密密麻麻有三四百座,到處都是卡倫(指崗哨和巡邏人員)。
皇帝自己也覺得新鮮,親自踏遍行營各處,慰勉軍卒,到視線最好的一座小丘上,他一眼能看到黃幔之外最豪奢的帳篷,大旗是鑲紅的“禮”字,親王府的護衛營帳也有好幾十。皇帝問李貴:“你看,鑲紅帳篷後麵幾座小的,貼得那麽近,是誰住的?”
李貴說:“應該是禮親王帶來的幾位側福晉和王府庶妃格格吧?”
皇帝眯著眼睛說:“老當益壯啊?但會不會是他的幕僚?”
李貴笑道:“不會的,禮王自詡文才武略,不大愛用幕僚,更不會用在身邊。正帳之後,不是女眷又能是誰?”
瞥瞥皇帝嘲弄的神色,他又垂頭問:“萬歲爺,幾位娘娘說也好奇睡帳篷是什麽滋味呢……”
皇帝冷了臉說:“你兜攬這些閑事幹什麽?她們給了你多少賄賂銀子?”
見李貴急得要跪,他又一擺手:“她們想睡帳篷,過兩天再說。朕也是難得清靜。”
李貴說:“奴才曉得。近侍不能沒有宮人,禦幄旁幾座小帳,隨時備萬歲爺傳喚。”
果然是皇帝肚子裏的蛔蟲,還是挺知疼著熱的。
皇帝這才一笑,然後說:“咱們打個賭,你說禮王大帳周圍是他家的女眷,朕說是他的幕僚,朕和你親自去拜訪拜訪,若是你說對了,朕賞你禦用賞人的錁子;若是朕說對了,你這個月月俸就收到公中給大家夥兒買好吃的。”
李貴哪指著那點月俸過日子啊,當下湊趣,答應了和皇帝的賭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