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貢品很多, 送到皇帝這裏過目的隻是部分樣品。皇帝懶散地斜倚著條炕上的引枕,而皇後仍在認真地看一匹匹衣料,一件件首飾, 然後說:“皇上,衣料、首飾, 仍按分例下發到各宮。這幾件奉太後?”
皇帝說:“你看著好就行。太後喜歡什麽樣的衣料首飾, 我一個男人家也不懂。”
皇後嫣然一笑, 說:“行,臣妾就做這個主了。”
瞥視過一排首飾匣子。
皇帝說:“你自己喜歡的,也先挑選吧。以後按分例發放, 萬一不稱意。”
皇後正色說:“愈是這樣, 臣妾愈是不應該先挑,未得什麽好兒,反而落下別人的話柄, 說得臣妾多麽貪小似的。”
皇帝好像就有些不耐煩了,說:“你願意怎麽樣都行。”
見皇後吩咐人把東西收入庫, 他一下子翻身起來說:“等等, 朕這裏有時候也有大臣需要賜下一些東西,每次從庫裏尋都要記檔, 特別麻煩。就在這裏漏我一點吧。”
皇後又是噗嗤一笑:“萬歲爺是天下之主,東西都是您的, 您盡管挑就是了。”
皇帝先是很正兒八經地在朝珠、玉版帶、荷包、鑄造精細的金銀錁子裏挑了一些,後來不耐煩了, 幹脆在手串匣子和戒指匣子裏各抓了兩把丟在盤子裏說:“瑣碎得很!隨便拿些吧。其他的收貯記檔。”
有太監進來, 把皇後挑出來孝敬太後的、皇帝挑出來自留的和該收入庫裏的各樣東西都分門別類歸置到一邊擱好。
再然後,是傳奉茶。
李夕月強忍著無辜挨打的委屈,盡量圓了下頜, 到皇帝和皇後麵前奉茶。
走近細看皇後,她長得有些尖銳,但說話倒還挺溫婉,取了茶喝了,看了兩個奉茶的宮女一眼,也沒在意。倒是麵向皇帝又說了些後宮的瑣碎事務。
皇帝愈發顯得不耐,揮揮手說:“你去辦就是了,朕政事繁忙,實在顧不得這些細事。主要是孝敬太後來不得半點馬虎,其次是宮裏和內務府積弊甚多,你性子軟,別給他們糊弄了去。”
皇後支頤道:“對了,說到這一層,八月前皇上說要整頓內務府各司,總管內務府大臣榮貝勒好像也上了條陳,確實整頓了一批人。所以今年無論是進貢還是之前選秀,都沒有出什麽幺蛾子。榮貝勒確實是能幹。”
皇帝麵色發冷,但對皇後不似對麗妃,更不似對穎貴人,勾唇笑道:“算是能幹吧,有空給他補敘個功?”
皇後淡淡道:“臣妾不過一提,敘功不敘功,該是國家賞罰的名器,輪不著臣妾開口。前頭又不是沒有前車之鑒。”說完特特瞟了皇帝一眼。
皇帝眯起的眼睛有些勃然的樣子出來,但皇後低頭喝茶沒有看到,她再抬頭時,皇帝卻也垂頭喝茶了,一如方才的閑淡不耐煩:“行吧,我讓軍機上議就是。”
皇後接著再說什麽,皇帝就連答話都不答了,專心在那裏吹蓋碗裏的茶葉浮沫,“嗯嗯啊啊”的敷衍。
敬事房小太監來送宮妃的綠頭牌,皇帝頭也不抬說:“叫去。”
皇後勸諫:“皇上,您大婚三年,如今才得兩位公主,您還是多親近後宮才是,不為自己,為天家開枝散葉。”
“好賢惠!”皇帝冷眼道,“那留你的牌子如何?”
這話明顯是擠兌,皇後臉騰地漲紅了,她也有些負氣起來:“臣妾不過為嬪妃們進言,又不是為自己。妾今日身上不方便,也伺候不了皇上。”
她看看自己的丈夫,仍然蹺著腿在那裏吹茶葉沫子,吹了半天也不喝一口。她也覺得心寒,從出嫁起就發現是怨偶,可惜開弓沒有回頭箭,早知道何必聽姑母的意見!好好地嫁一家權貴家的公子,誰不知她是太後的親侄女,誰不客客氣氣巴結她!哪會落得如今的局麵?
“那臣妾告退了。”皇後說。
“唔。”回複她的隻有漫不經心的鼻音。
皇後恭恭敬敬行了跪安的禮節,一出門,在沒人注意的時候趕緊用袖口吸掉了眼角搖搖欲墜的一滴淚珠。
皇後走了,皇帝才正兒八經喝了一口茶,然後看了一眼李夕月的手指,對白荼說:“皇後愛喝花茶,朕又不愛喝,奪茶的正味,實在是討厭得很。你重新換君山茶來,新送來的秋山泉,要先澱一澱再濾清,煮沸了再置到合適的溫度衝茶。”
這是費時費力的事兒,白荼看了一眼李夕月,李夕月打算和她一起跪安去幫忙,皇帝又說:“朕留的秋貢沒叫那些粗笨的小太監收拾,你一會兒留在這裏分類拾掇一下,拾掇好了再由小太監捧到東暖閣櫃子裏鎖上。”
白荼隻能一個人去了,李夕月知道他每每把自己單獨留下就沒安好心,本來今天無辜挨打就一肚子沒好氣,還得提防著這個主兒,頓時臉就拉了老長。
皇帝看她一眼問:“幹嘛,當差不會?跟朕擺臉子?”
李夕月強笑了一下:“沒有,奴才身子不舒服,奴才這就笑。”
強笑不美,皇帝胡亂擺擺手說:“得了,笑得醜死了。”
說完,怕女孩子聽見別人說自己醜而生氣,又悄然看了她一眼。
皇帝每日目之所及大多是各色美人,看久了未免疲勞麻木,但看這並不十分出色的李夕月,因著她各種生動而活潑的表情,慢慢從好奇轉到貪看。她不笑的時候沒有彎彎的月牙眼睛,沒有彎彎的粉色嘴唇,也沒有兩個小渦時隱時現,但見小臉兒微微發黃,濕噠噠的眼睫毛垂著,睫毛間的眸子像閃著星光,細看好像又是淚光。
皇帝心裏一揪,悄聲問:“怎麽了?上次罰你喝粥,餓了幾天傷了腸胃麽?”
“不是。”李夕月覺得他溫柔一問簡直叫人心驚,忙動手開始收拾首飾匣子,“可能隻是累了。奴才這就幹活,沒事兒。”
皇帝看她利索地幹活,他胡亂抓出來的手串和戒指,被她分門別類地放在匣子裏,那雙白白肉肉的手屈張之間靈動無比,他實在很想再握一握,感受溫軟細膩的滋味。
他一手按在她的手上,然後從戒指盒裏揀出一隻戒指,輕聲細語地和她說話:“你說穎貴人賜的戒指嫌小,這隻是朕親自看中的,剛剛一把抓時其實盯牢了它,你看看朕的眼光如何?”把戒指往她手指上戴。
李夕月愣得嘴都張開了,一時像凍住了一樣都沒有阻止他。
戒指戴到手指最後一個關節時,李夕月“噝”地抽了一口氣。
“怎麽了?”皇帝停了手問,抬眼看她那睫毛仿佛更濕了,眸子裏的星光仿佛要溢出來,他也驚疑起來,急急追問道:“怎麽了嘛?!”
李夕月往回抽自己的手:“沒……沒什麽。”
皇帝想到了什麽,把她的掌心翻過來,掌心到手指紅紅腫腫,還看得出尺子方方的痕跡。“又挨打了?”
窄窄的袖子口露出一小截肌膚,他覺得也不對勁,擼開袖子看了看,撣子抽出來的紅腫痕橫貫在小臂上。
他心裏又一揪:“疼麽?”
李夕月說:“早不疼了。”
“那心裏委屈?”
“不委屈。”李夕月著急地抽她的手,“奴才犯了錯,活該挨打。這點打沒什麽。”
皇帝放開她的手,歎了口氣。
李夕月忙躲到一邊,把收拾好的匣子從一張案幾上,搬到另一張案幾上。戴了一半的戒指在指關節上搖搖欲墜,她想了想擼下來,張了一眼——真是好漂亮的一枚戒指!西洋來的月光石閃著藍悠悠的光,細細的赤金累絲盤繞成瓊宮的圖案,還有一隻一分長短的和田玉的小兔,鑲紅寶石的眼睛,明明隻有指甲蓋大小的戒麵,卻精工細琢了那麽多花樣。
“萬歲爺……奴才不能收……”她遠遠地把戒指一遞,隻要他說“不要拉倒”,或者“滾出去”,她就把這枚戒指一起放在匣子裏。
漂亮東西她當然喜歡,但也不能把所有漂亮東西都據在自己身邊。
何況,這東西燙手。
皇帝垂眉耷眼,問:“是不好看麽?”
“不……是。”
於是皇帝說:“那麽,君有賜,不可辭。”
這又是大帽子扣下來了。李夕月張口結舌。
皇帝又說:“手指腫著沒法戴不要緊,過兩天消腫了不就沒事了?反正你又不是嫌它不好看。”
他又露出那種睥睨一切的神色來,李夕月不免也賭氣,心想:怕啥!皇上賜給宮女的,是賞我當差當得好,又不是別的意思。好東西還不要,傻呀?
心裏自我譬解,頓時襟懷開了,於是大大方方把戒指放在荷包裏,但是一句話都不跟他說,連謝恩都沒有。
白荼終於把君山茶泡好送了過來,進門隻覺得氣氛沉默得不對勁,但皇帝沉著臉在看壁上的字畫,李夕月在角落的案桌上忙活著收拾匣子。
白荼上前給皇帝奉茶,皇帝嗬斥道:“都什麽時候了才過來?朕看你伺候是越來越不經心了!”
白荼知道自己夾在這兩個人之間“作筏子”了,當然不敢強,“撲通”就跪下認錯。
皇帝喝了一口茶,沒好氣地潑了一地:“什麽味道!不是叫你用秋山泉的嗎?”
白荼說:“是秋山泉。”然而不能不給皇帝台階下:“奴才估摸著山泉澱的時間短了一些,不如玉泉水適口。萬歲爺若是覺得不好喝,奴才重新用玉泉水。”
皇帝說:“那重烹茶來。”
白荼同情地看了一臉晦氣的李夕月一眼,再次出了門。
李夕月小心地說:“萬歲爺,東西歸置好了,奴才喚個小太監來一起送到東暖閣去?”
皇帝沒好氣抬抬下巴指著地麵的水漬:“你看不見地上髒的?當差這麽沒眼力見?”
得,這位大爺橫挑鼻子豎挑眼,李夕月忍著氣,想著姑姑剛剛也是給她做了示範,不能逆批龍鱗,隻能順著他的意思,等他自己消氣。
她不言聲取了墩布擦地上的水漬。
皇帝朝著側壁的書畫兒盯著,其實眼梢的餘光在看她。
那腰肢靈活,忽而左忽而右,長長的辮子垂下來,在側腰垂落幾近地麵,皇帝正擔心辮梢落在髒水裏,她卻一甩頭,長辮子乖乖地回到後背,而耳後、帶著小碎發的白皙脖子後側給他看了個正著。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