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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二日起來還算是神清氣爽。李夕月打定了主意,絕不兜攬皇帝,絕不給人感覺她“有非分之想”。


  皇帝上朝聽政叫起兒,東暖閣裏清掃抹灰一團忙碌,李夕月看著白荼在規矩草的旁邊折騰了半天,上前想幫忙,白荼一擺手說:“別!弄錯了要被打死的!”


  她隻能上茶房裏看水,一遍遍記白荼教她的各種茶葉的名號和衝泡的方法。銀銚子裏的水滾沸得厲害了,就封一封火爐,兌一點涼玉泉水,水不翻滾了就輕輕扇幾扇子。等白荼衝進來淨了手,水溫恰恰好在“蟹眼”。


  白荼目光中有些“孺子可教”的神氣兒,但並不輕易開口誇她,隻是瞥了瞥李夕月的臉蛋,笑道:“昨兒手疼沒睡好?眼神有點懵,是心裏委屈?”


  李夕月忙笑道:“哪能呢!姑姑教導,是我的福氣。”


  白荼抿嘴兒說:“好,你識趣的,我也樂意栽培你。一會兒萬歲爺叫完起回東暖閣,你還在外頭伺候——指不定他又要找你。”


  李夕月呼吸一滯。


  白荼說:“你隻記住我的話:不刻意巴結,也不刻意討人厭。”


  等捧上茶壺茶杯等一套東西往東暖閣走的當口,她又低聲說:“女人菜籽命,命裏來了,躲也躲不過;命裏沒有,留也留不住。你記住我的話。”


  李夕月在東暖閣門簾外屏息凝神,裏頭白荼伺候了茶水,拿著托盤退了出來,然後對李夕月做了個殺雞抹脖子的動作——這是太監宮女的暗語,表示裏頭的主子今日心情不大爽利,伺候時得小心翼翼。


  她們大氣都不敢出地等著皇帝宣召要添水加茶之類的事。但聽聞裏麵的動靜,他看書好像看得很焦躁,書頁翻得“嘩嘩”作響,人的呼吸聲很粗,又像在歎氣,又像在製怒。


  稍傾,突然聽見他在裏麵喊:“來人!”


  白荼“嗻”了一聲剛打算打簾子進去,突然簾子用力被掀開,皇帝怒衝衝指著腳上的鞋,又指著李夕月:“你昨兒怎麽傳話的?!”


  李夕月不知這無名火怎麽發作到她身上了。肚子裏雖然翻騰起脾氣,臉上一點不敢帶,先跪下總沒錯,不過忘記了該說“奴才該死”,而直接探頭看看皇帝的鞋,說:“咦,還是嫌小麽?”


  那穿著起梁鞋的腳飛起來,李夕月怕他一個窩心腳踢死自己,不由地就弓著腰往後縮了縮。


  皇帝沒好氣道:“放心,就算要打你,朕也犯不著親自動手。”


  努努嘴道:“你看小不小?!”


  看起來是一點都不小,鞋麵用的綢布,一層層糊得硬挺的料子,青色螭龍暗紋,露出的一截襪子雪白,也沒覺得腳趾頭頂鞋尖。


  但也不敢就否定皇帝啊,李夕月說:“大概是新鞋的緣故吧?新鞋難免有些不適腳。奴才在家的時候,就最怕穿新鞋了。”


  皇帝橫眉道:“你在家愛穿什麽鞋,關朕什麽事?”


  李夕月跪在前麵回話,所以也看不見後麵白荼欲哭無淚的表情。


  她倒是坦坦蕩蕩說:“要不,奴才給萬歲爺換雙舊鞋來?又或者,請內庫裏再挑料子給萬歲爺做一雙?不過,鞋子也不能大,大了不跟腳,穿起來也不舒服。”


  皇帝撇著嘴看著她,她眼睛正好瞟上來,眨巴了兩下覺得不對勁,趕緊又垂眸,然後睫毛就飛速地眨動起來,大概開始緊張了。


  其實他並不真為鞋難受,隻是心裏不痛快,要找個由頭發作出來;朝臣須得禮讓,無法亂發脾氣;宮妃是太後選的,背後有盤根錯節的關係,也無法亂發脾氣。平日裏憋屈了,無非就是身邊人倒黴。


  好在他也不至是個冷酷無情的人,待下隻是喜怒無常,不算嚴苛暴虐的那類。


  於是,他“當當”把兩隻新鞋踢飛了,穿著一雙白襪子踏在明黑色的金磚地上,說:“把朕的舊鞋子找過來。”


  李夕月為難地悄悄回頭看了看白荼,白荼知道她根本不懂皇帝的東西分別收在哪兒,不得不硬著頭皮說:“奴才請旨,到耳房的箱子裏找萬歲爺的鞋子。”


  皇帝點點頭答應了。


  白荼退出去了,李夕月說:“奴才也去……”


  皇帝斷喝:“去哪兒!給我呆著!”


  李夕月不敢亂動,祈禱著姑姑趕緊帶雙讓皇帝滿意的鞋回來,她們倆都好脫身於這無妄之災。


  皇帝隻穿著襪子到條炕邊坐下,亂翻了一會兒書,陰沉沉一句話都不說。這暖閣裏的空氣像凝滯了似的,秋日裏,夕月背上汗滋滋的,又涼颼颼的。


  好容易白荼和伺候皇帝衣箱的小太監在門外通稟過,給皇帝帶來了幾雙舊鞋。皇帝一抬腳,對李夕月抬抬下巴:“過來伺候呀。怎麽這麽笨?”


  李夕月忍氣吞聲,過來捧著他的腳預備給他穿鞋。心裏罵他:我弟弟四歲就會穿鞋了!你還不會?!


  皇帝蹺著腳,突然問了一句:“你心裏在想什麽?”


  李夕月嚇了一跳,回過神想:怎麽著,他還真神通到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麽?

  所以,平了平心思就說:“奴才想怎麽伺候萬歲爺穿鞋呀。”


  皇帝嗤之以鼻:“穿鞋這種伺候活兒再簡單不過,有什麽好想的?定是在想其他的。”


  李夕月來個不認賬,說:“回稟皇上,奴才哪敢想其他事兒!伺候穿鞋也有學問呢,奴才怎麽敢不想清楚了再伺候?”


  “什麽學問?”好整以暇地給她挖坑。


  李夕月在家是大姐,稍大些就幫額涅處置親戚間的往來,教訓弟弟和妹妹們,嘴皮子很來得,當場就說:“譬如萬歲爺這襪子,就得抹平,不然塞鞋子裏哪兒拱起一塊,就這麽都不舒服了。鞋子得擺周正再穿,穿好還得檢查襪帶,紮好褲腿了,萬歲爺是招牌,哪兒哪兒都該齊齊整整的,又舒服又好看才是。”


  “你說誰是‘招牌’!”皇帝厲聲喝問道。


  李夕月情急地吐了吐舌頭,還本能地抬頭偷瞄了一眼,看人是不是真的生氣了——自然,一時不光嘴上缺了把門的,這偷摸瞧人的舉止上也頗多不妥。


  皇帝醞釀著下一句罵她的話,她倒討好地垂頭笑道:“奴才初來乍到,規矩還學得不大好,萬歲爺既然抬舉奴才,想必也是肯擔待奴才的。”然後幫他捋平腳上的襪子。


  皇帝覺得她這話也油腔滑調,也該罵,丟了前一句,又想這一句該罵什麽。


  然而冷不防她溫暖柔軟的手拂過的他的襪底,腳底一癢,腦子就空白了。


  等再反應過來,一隻腳已經被套好了,李夕月動作利落,雖不是日常伺候穿戴的那些宮人的嫻熟動作,但也指摘不出什麽問題。但穿第二隻鞋的時候,她的手心被鞋麵上鉤繡的米珠金片的草龍圖案刮到了,不由輕輕吸了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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