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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二天醒得早,偷懶睡覺沒被發現。


  李夕月吐吐舌頭,趕緊一骨碌起來。八月天亮得還挺早,她輕輕把穎貴人今日要穿的衣服整理好,燃了一爐篆香,候到卯正時去床邊喚醒了穎貴人——這是她當嬪妃的第一個早晨請安,當然不能怠慢。


  睡眠不足的穎貴人眼泡紅腫,一臉“被頭風”的模樣,不吭聲坐起來,閉著眼任幾個宮女給她穿戴。


  梳妝的時候穎貴人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大概是不滿意得很,鎖著眉頭看看衣衫:“這藕紫色的領口不繡點花,真是過於素淡了。你們幾個挑點花樣子給我過目。”


  又斜了眼睛從鏡子裏看後頭捧著梳頭油的李夕月:“昨晚上你值夜,聽見什麽了?”


  李夕月心裏一個打鼓,忖度著:說聽見她哭了吧,說不定戳著她的痛處;說沒聽見吧,萬一她又要問責……


  心一橫裝傻說:“啊,沒聽見什麽呀。”


  穎貴人冷笑道:“哼,我就知道你打馬虎眼兒!”


  李夕月抽了一口涼氣。


  好在穎貴人發作了一句就罷了。最後掠了掠鬢,在頰上又補了點胭脂,才搖搖擺擺坐肩輦去慈寧宮請安去了。


  值夜的宮女白天是可以補覺的,於是李夕月又睡了一個上午。


  醒過來,穎貴人已經睡午覺去了,除了伺候在屋子裏的那個宮女之外,其他兩個正在比花樣子。


  一個說,藕紫色搭玫瑰豔麗,一個說,藕紫色配紫藤才和諧。爭執不下。


  李夕月揉揉眼睛,起身披了外頭衣裳,然後說:“配玫瑰太俗氣,配紫藤又太不醒目,喏——”她指了指花樣子的畫冊:“柔粉色的連枝荷花,配著不同綠色調的浮萍,既大方又俏麗。”


  但穎貴人起身後,選擇了在藕紫色衣服上繡紅豔豔的玫瑰花。


  李夕月是奴才,自然不好置喙。包衣人家的姑娘,在家雖受嬌寵,但基本的女紅和烹飪都是會的。李夕月和幾個宮女兒配好了絲線,聽見裏麵吩咐再伺候穎貴人梳妝,趕緊地丟下手中的針線簸籮,進屋子裏打水、遞胰子,又調好水粉,開好胭脂盒,磨好了眉黛,擱好眉筆,全套伺候起來。


  穎貴人臉色一直不大好看,但對這次梳妝下了十足的功夫:胭脂在唇上點得不勻,就擦掉重新點了十餘次;眉毛更是反反複複畫,好容易畫出一彎新月般的細眉。


  穎貴人嗬斥那伺候梳妝的宮人:“若是在我自己家裏,如此笨拙,就該打一頓攆到下房去洗衣掃地了!真真是你們瞧著我性兒好,就蹬鼻子上臉了是麽?”


  那個宮女並不是這批選進來的新人,饒是這樣,也被罵得眼淚含在眼眶裏不敢落下。


  而穎貴人又罵:“你做這副死臉給誰看?!”


  大家都不得不浮現出難看的假笑來。


  穎貴人挑剔的原委也不難猜:午後要到暢音閣陪太後聽戲,皇帝與大臣祭月結束之後,也要來盡盡孝道,陪著太後一起聽戲用膳。這是穎貴人第二次在皇帝麵前露臉——第一次是選秀的時候——能不能盡快侍寢,能不能得到皇帝的寵愛就在此一舉,她當然不能不盡心梳妝,以期獲得皇帝的青眼。


  一個細節都不能馬虎,打扮好自己,還得打扮自己帶去的侍女,不能讓宮女杵在那兒時像小蠢雞子似的,丟主子的份兒。


  穎貴人眼眸一掃,指了指夕月和另一個叫花蕊的年輕新宮人:“你們倆收拾利索了,跟著我走。還有兩個一個在慈寧門外候著傳話,一個在屋子裏候著。”


  夕月和花蕊打仗似的回屋子捯飭自己。


  宮女打扮得簡單樸素,但要清爽利落才是上佳,烏油油的長辮子牢牢地綁上紅絨繩兒,劉海梳得清爽光潔,臉上薄薄地敷層粉,節日裏也許稍微拍點淺淡的胭脂,抹一抹唇。衣衫是新做的,一個褶子都不能有。


  那被穎貴人挑剔的大宮女進門催促,看了看她們倆還穿著簇新的鞋,不由提醒:“換雙舊鞋吧。陪太後聽戲,皇後和各宮的主子先立規矩,之後還能有賜座;當宮女的則從頭站到尾,蔥管筆直地不許動,幾個時辰下來管叫你們渾身都抽幹了似的。舊鞋子好歹合腳,不至於站得腳疼。”


  原來還有這道理。


  兩個人忙不迭地去換鞋。


  花蕊問:“萬歲爺去嗎?”


  大宮女叫潤格的,橫了花蕊一眼:“去,就看上你了?”


  她冷笑一聲:“都以為先帝寵幸聖母皇太後可以不斷翻版——省省吧,開國至今隻此一例!”


  說得花蕊滿臉通紅,忸怩著說:“我才不是這個意思。”


  而李夕月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話裏的意思。


  所幸穿了雙輕便柔軟的舊鞋子,這伺候太後看戲,真不是一般人能挺得下來的。


  暢音閣裏一場戲,少說也是兩三個時辰起步。昆調又是格外的緩慢悠長,坐在椅子上嗑瓜子、吃水果點心的太後、皇帝、皇後和各位嬪妃還好,坐得腰酸了,可以借口“方便”,到外麵繞個彎兒、疏散疏散腿腳。宮女和太監卻隻有一直站立在後頭的份兒。


  頭半個時辰,這站著還不覺得受罪,雖然必須得收腹並腿,筆直地站得精神,但是戲台子上有戲看,倒也能分神,還津津樂道的。


  過了一個時辰後,腿腳開始發酸發麻,鼻子裏嗅著主兒們吃的水果、瓜子、點心的香味,但是與自己無關,那戲台上的戲也就不覺得那麽好聽了。


  兩個時辰後,背上的汗都出來了,兩條腿也重得灌了鉛似的,酸脹得難受,咬著牙堅持著還得站;肚子也餓了,瓜果香味格外撩人,咽口水猶自可,祈禱著千萬不能肚子裏亂叫;最怕的是要如廁,簡直是含著眼淚的憋。


  若是自家主子喝水喝多了要去“方便”,那簡直是奴才的福氣!可以跟著去走兩步,把站麻了的腿筋抻抻開;憋急了的也終於可以放水;餓了渴了仍然得自己忍著,忍到回去才有賜給宮女的月餅和西瓜做宵夜。


  反正在李夕月的感覺裏,那台上的戲是越來越難看了。


  她就盼著那些扮成壽星福星和各種神仙在那裏大鍋亂燴一樣唱吉祥詞兒唱得沒完沒了的戲子們,能夠趕緊唱得太後倒胃口——今日家宴,須得太後說一聲“乏了,大家散了吧”,上上下下所有人才能夠跪安離開。


  夜色濃鬱,各處亭台都點著燈燭,照得恍如白晝,好在李夕月的臉落在燈光之外,使得她的眼珠子可以不被管束地到處亂睃,覺得還可以避免自己去想酸痛的腿和腰。


  正中間的應該是太後了。四十多歲,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子,笑得鬢角的珍珠絡子與發髻正中的金鳳凰一直在顫。


  一旁分侍左右、正襟危坐的應該是皇帝和皇後,都是家常的衣裝,宜乎時節的天青滾鑲的月白袍子。皇帝好像也看戲看得不耐煩,不多會兒就在跟中間的太後告罪離開一會兒。倒是皇後,每到皇帝離開,她反而放鬆了些似的,遇到有趣的橋段,甚至會倚著太後笑得花枝亂顫。


  再兩邊雁翅般展開的席麵上,是無數鶯鶯燕燕,個頂個打扮得精致。老太妃太嬪也坐在其間,穿衣首飾都樸素得多,她們也是各自自在,到入夜的時候,已經告罪離開了不少人。


  李夕月咬咬牙,盼著她主子穎貴人再去解一次手。


  皇帝又消失了。


  過了片刻,穎貴人也站了起來,對兩旁的幾位花枝招展的嬪妃低語一句“方便”,然後悄無聲息地退後,從閣子外側到隱秘的屋子裏去解手。


  李夕月長舒了一口氣,趕緊挪動站得快腫起來的雙腳跟上了主子。


  穎貴人好像並不是要如廁,大概也是坐久了拘束得慌,隻在暢音閣不遠處的假山藤蘿下繞彎兒,似乎在散步。


  李夕月倒是憋得難受,實在受不了時也顧不得麵子,低聲對穎貴人說:“主子,奴才……奴才有點想方便……”


  穎貴人斜乜她一眼,大方地說:“去吧,你認識的。”


  李夕月簡直想喊句“主子萬歲”,一溜煙就往起跑。


  其實宮裏並不設圊廁,日常在屋子裏都是用便盆——主子的叫“官房”——用完就倒入恭桶,自有小太監提出去洗涮,所以一點味道都沒有。


  考慮到那麽多人的需求,暢音閣周圍好些空圍房,此刻都是做這個用。李夕月正難受著,低著頭就往空屋子裏那邊衝。


  “咕咚”,轉彎處,她一頭撞在什麽上。


  有點硬,但也沒尖銳的疼。她抬頭一看,原來自己撞在一個人胸口上。


  那人也被撞得趔趄了一步,一時沒反應過來。


  李夕月趕緊先打招呼:“對不住,對不住!”


  兩聲“對不住”說完,脊背突然一陣寒:她反應過來,這人個兒高,是個男人,胸口硬硬的,但衣料軟和,從明亮的月光下看,衣料上一團一團的暗花都是龍紋。剛剛她偷覷過,月白色鑲天晴邊,龍紋團花,不是萬歲爺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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