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侍君> 第4章

第4章

  李夕月看著鬆枝插在天青色美人聳肩瓶裏,果然比插花卉隻雅不俗,頓時意滿躊躇。看看地麵還沒抹,她此刻心情大好——特別是有了點冒險成功的快意,就連擦地也格外有幹勁起來。


  於是當皇帝昝寧不待人通傳,而拉長著臉踏進永和宮的這個梢間時,第一眼看見的是兩張披掛著平展展椅袱的官帽椅中,擦得亮晶晶的黃花梨高幾,上頭一個光澤內斂的天青釉色瓶,瓶裏插一枝斜逸青翠的鬆枝。


  心情頓然為之一舒。


  再看跪在地上正奮力擦著磚麵的那個人,塌著腰,背影苗條,粗布的舊袍子角落裏露出新做的宮女穿的碧色春衫。擦得太賣力,以至於細腰忽而左忽而右,伴著她輕哼的小曲兒,節奏感十足。


  原打算抓著“罪魁禍首”必將打一頓板子攆出宮去,此刻,皇帝卻覺得敬事房那粗重的青竹板子要是打在這樣一個人身上,實在是自己煞風景、肚量小了。


  他又瞥了一眼花瓶裏的鬆枝,不知怎麽想起了往事,心裏微微泛酸,於是不言聲又退了出去。


  外頭跟著昝寧的人正急得團團轉,見皇帝仍是拉長了臉出來,趕緊陪著小心上前,陪著小心候著他。


  皇帝喜怒無常,特別是近來憋著一股子邪火,逮著身邊人格外發作得厲害。大家都曉得,在他麵前當差無不是提心吊膽的,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說。


  昝寧出了永和宮,才在空落落的甬道裏似自語一般說:“他們都說這不好算潛邸,不過……”


  他的話說了半句,而後慢慢地往前走。


  他身邊的總管太監低聲提醒道:“萬歲爺,慈寧宮那裏在等著您呐。”


  “嗯。”昝寧微微地頷首。


  步子卻一步懶似一步。


  甬道兩旁是朱紅的宮牆,因著宮裏接連的喜事,是才塗得簇新的鮮亮顏色。


  皇帝卻隻低了頭看路上的青磚石,最後輕吟著:“鬆柏天生獨,青青貫四時。”


  隔了一會兒又吟:“老去惟心在,相依到歲寒。”


  總管太監不敢說話,隻等看見皇帝扶著牆,好像呼吸濁重,遷延不走了,他才不得不小聲說:“萬歲爺,太後心裏也是明白的,隻是一座宮,不宜空關著,裏頭有些人氣煙火氣,其實說來也是懷念的法子。”


  話裏意思頗深。


  皇帝昝寧重新挺起身,深吸了一口熱濁的空氣,說:“走罷。”


  過了一會兒又講笑話一般說:“剛剛還以為那小宮女是要短見,後來,看到鬆枝插在那裏,朕心裏好像也寧靜了。”


  總管太監不知皇帝剛剛看到了什麽,不敢亂接話,走了好一段,才悄摸摸地呼了一口氣。


  李夕月回到寧壽宮禧太嬪那裏,閑下來頓覺腰酸背痛。


  禧太嬪養的兩隻貓“咪嗚咪嗚”到她膝蓋邊繞著,好像在等她擼。


  李夕月敷衍地摸了兩下貓脊背,對貓兒說:“我可累死了,今日伺候不動你們了。乖乖自己玩兒去。”


  裏頭在喊:“太嬪問,是不是夕月回來了?”


  李夕月忙“是”了一聲,趕緊起身上正屋裏照應。


  屋子不大,門口簾子外就聽見禧太嬪和緩的聲音:“你們想見見這些新的嬪妃主子,也多得是機會,太後愛熱鬧,水榭裏聽曲子,這些新人哪個不要立規矩伺候?你們遠遠地看就是了。不過,真沒什麽值得羨慕的。”


  她輕歎著停了口。


  一個話縫兒,李夕月忙在簾子外回稟:“太嬪,奴才夕月回來了。”


  禧太嬪在裏頭說:“哎,就等你呢!昨兒你給我捶肩捶得特別舒服。”


  李夕月雖然疲累,但伺候太嬪義不容辭,於是打簾子進去,俏伶伶蹲了個深安,而後到坐在藤屜子春凳上的禧太嬪捶肩膀。


  禧太嬪便也繼續說她的話:“真的,你們年紀輕,不懂。這個不得見人的去處喲……”她搖著頭,仍是在笑,隻是那雙細細彎彎的眉也微微蹙著:“十七八歲進來時還好,到三十歲上,開始覺出無望來。你們雖是伺候人的,但一年半載總能見一見家人,我們那時候,除非懷娠,否則低等的嬪禦哪有機會和自己的娘親姐妹近近地說幾句話喲!”


  她指著屋子裏的陳設:“寂寞極了做什麽呢?女紅刺繡啊,養花種草啊,養貓養狗啊……看著富貴無邊,其實久了哪有不厭煩的?但也沒法子,隻能慢慢琢磨怎麽把一件事做得更精致些,打發時間。”


  李夕月雖聽著,但覺得也不關她的事,倒是順著老太太的手指,看著屋子裏一件件帶著柔和內斂的光澤的舊物。甜白瓷的瓜棱瓶擺在窗戶邊,插幾朵木芙蓉。


  她脫口而出:“奴才倒也喜歡擺弄這些東西。太嬪的木芙蓉已經插第三日了,可以換換新鮮的了。天天擺些不重樣的花卉,每天看著也有些趣。”


  禧太嬪笑道:“你就喜歡這些玩意兒。”


  夕月說:“我阿瑪常說,人生在世能幾時,有的人目光宏遠,是要做大事業的,可他沒那興趣,老婆孩子熱炕頭之餘,就喜歡玩——玩這些雖也沒出息,總比吃喝嫖賭好。”


  禧太嬪笑道:“誰說這些沒出息呢?我覺得就挺好,天底下哪那麽多做大事業的人呢!”


  她打了老大一個哈欠,伺候的人趕緊給她放下被褥,伺候她入睡。


  除了值夜的宮女,其他人這就算一天的任務完成了,吃點上夜的點心,各自回耳房休息。


  幾個小姑娘難免有說不完的話:“哎,各處宮裏都在迎候著萬歲爺的新嬪妃,按說太嬪這裏也隻需六名伺候的宮女,想必各處太妃太嬪這裏的侍女還是得重新簡拔到新嬪妃處呢。”


  她說話的聲音雖輕悄悄的,李夕月聽後還是覺得心頭震動,她有些舍不得離開禧太嬪這裏。好在是黑夜裏頭,大家也看不清她的神色,倒是各自在憧憬——寧壽宮被稱作“寡婦院”,裏頭大多是先帝爺沒生育子女的嬪妃,暮氣沉沉,賞賜也少,哪有前頭花枝兒似的新人那裏出息大?

  大家嘰嘰喳喳討論了一圈,問到李夕月,她說:“我就想留在這兒。”


  大家夥兒笑她:“聽聽,這倒是個念舊重感情的。”


  語氣裏帶著些奚落。


  李夕月不服氣:“挺好的,是非少。”


  當然,家裏人也悄悄和她說過,伺候有些勢力的主子,在皇帝或太後麵前說得上話,能多得賞賜還是小事,重要的是做奴才的也跟著水漲船高,人家看你主子的薄麵,也處處敬重你,出宮時一筆體己可觀,不定還有叫人豔羨的指婚。


  宮女兒們出力地向上爬,願意吃苦出力,還不就為了這?

  所以李夕月這話,在旁人聽來是有些矯情。


  她沒察覺,倒是真累了,一會兒就合了眼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起來,伺候著太妃起身。李夕月見是大太陽的好天氣,於是捧著太妃的被褥曬在宮院裏。她拍打好被子,出了一頭細汗,見太妃抱著貓在廊廡裏繞彎兒,於是便去給角落裏幾個貓食盆都加了食,又一個籠子一個籠子喂了鳥。拍拍手,恰見太妃繞彎兒回來了,那小貓餓了,躥出來找食吃,而太妃捶了捶腰,進去休息吃早點。


  這些都不是李夕月分內的伺候,她懶懶地看著貓和鳥吃食,眼睛時不時在小小的院子了睃一睃,可惜並無想要的收獲。


  等裏麵再次喚她抱貓進來,李夕月才提溜著太妃最喜歡的小白貓打了簾子進去,搭過天棚的宮室裏沒什麽蚊蚋,但貓連隻蝴蝶都沒的撲,也無聊得緊,懶洋洋爬在太妃的膝頭。


  李夕月的目光總是在看甜白瓷瓶裏的木芙蓉,已經是第四日了,即便插在水裏,花朵也早就打蔫兒了。


  太妃漱了口,吃了一盞茶,見李夕月一直盯著那花,笑道:“怎麽,又想著換一瓶花?”


  李夕月眼睛一彎,頰上兩個小酒窩隨著笑意露出來:“回太妃的話,可不是呢!剛剛奴才在院子裏看了一圈,就小花壇裏的月季開得還行,隻是粉得有些豔麗,配這甜白瓷的顏色反而俗豔。”


  她抱歉地笑了笑:“可惜奴才又不能到禦花園瞎逛。不過奴才尋思著,若是今日再有到前頭宮室裏當差的機會,奴才再悄悄折一枝好看的五針鬆回來——昨兒奴才在永和宮也是這麽搭配的,瞧起來還挺有味道。”


  太妃眉棱略略一挑,卻說:“我這老寡婦當家的,其實早就沒心情調弄花花草草。這木芙蓉就這麽擺著,枯了就枯了——誰叫人折它插瓶子呢?插瓶子裏遲早是個枯萎,換多少也是糟蹋。我說呀——”


  老人家目光悠遠,停了一歇,喝了兩口滾燙的茶,後麵的宮女伺候水煙,打了火鐮子,把玳瑁的煙嘴兒湊到老太嬪的嘴唇前。禧太嬪湊著吸了兩口水煙,銅煙袋裏發出“咕嚕咕嚕”的水響。


  李夕月不敢造次,垂手等著老太太。


  老太太抽滿意了,才把剩下的半句話接上去,但聽起來又沒頭沒腦的:“夕月,你是個挺好的閨女,一朵鮮花兒折枝兒在我這兒,真是糟蹋了。”


  她有些渾濁的眼睛直直地看著鮮花兒般的姑娘:“我自然是挺喜歡你,但你的前程更要緊。宮裏大太監昨兒來打招呼,明日八月十四,萬歲爺新納的嬪妃從神武門抬轎子進來,今年雖新進了不少宮女,可選進來的妃子也不少,隻怕不敷用,還得我這裏出人——在前頭,強過我這裏,真的。”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