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想念
寶寧用了一下午的時間列出了一份名單,豐縣有名的商鋪掌櫃、世家勳貴全在裏麵, 足有八十個。
她草草吃了口晚飯, 帶著梁權和劉嬤嬤出門去借糧。
意料之中的, 吃足了閉門羹。
寶寧看著那些往日裏見到她都是腆著笑、點頭哈腰的人, 今天仍舊笑著,但眼神飄忽不定, 充滿輕視和抗拒。大部分人與她哭窮, 說些不著邊際的場麵話,小部分人委婉地告訴她, 可以先賣出一點糧食,但是全部賣出是不可能的,他們也需要留些保命的東西。
寶寧知道他們心中想的是什麽,城還沒破, 敵人雖然兵臨城下, 但和刀架在他們脖子上還是不一樣的。那些勳貴們不知道百姓的疾苦,過的日子與從前幾乎無二, 他們仍舊心存僥幸, 不願意全力抗敵, 想要將糧食都留到最後,等著官府妥協, 用更高的價錢收購, 或者幹脆高價賣給百姓,發一筆橫財。
誰現在賣,誰是個傻子, 不僅會被笑傻,還會被其他人孤立。
二更天的時候,寶寧笑著與豐縣最大的一家絲綢店的掌櫃道別,疲憊地回到了王府。
坐桌邊喝口熱茶,劉嬤嬤心疼地揉捏寶寧的肩膀,生氣道:“那些大商人,個個都是利欲熏心的樣子,也不想想,若是城真的被攻破了,他們守著那些糧食有什麽用?匈奴兵說搶就搶,說燒就燒了,他們死都不知怎麽死的,眼光短小的像是倉中的老鼠一樣。王妃這樣尊貴的身份,懷著孕都親自登門請求了,他們竟然……商人這樣也就罷了,那些總兵、都事、主簿,吃著朝廷的俸祿,竟然也和他們同流合汙!”
梁權道:“不過沒人願意當出頭鳥罷了,將我們放到他們那樣的處境,也可以理解。你守著一萬兩銀子,明知道它日後可能會變成十萬兩,百萬兩,又怎麽願意現在就原價賣出去呢?比起忠君愛國,大多數人更顧及的是自身。利益就在眼前,敢於立刻舍棄的是聖人,普通人肯定會遲疑的。”
寶寧點頭道:“梁大人說得極是。”
劉嬤嬤焦急問:“那這該怎麽辦呢?”
“沒人願意做出頭鳥,就由我來做吧。”寶寧吩咐梁權道,“梁大人今晚怕是難休息了,辛苦大人派遣兵士來,將我府內糧倉中所有糧食都運走,我會連夜點清我名下的所有財產和田莊鋪子,這次所有買賣糧食造成的損失,不計入官文賬目,全部由我承擔,等我的錢用光了,再由公賬來補。明日一早,我會先去城中五品以上官員的家中,逐個說服,為百姓做個表率。”
劉嬤嬤震驚道:“王妃,你可想好了?城中軍民近五十萬人,做這樣的買賣,最多一個月府中田產就會被掏空,這……”
寶寧溫聲打斷她:“為了打這場仗,多少人連命都沒了,我不過散些錢財,不算什麽。”
梁權難以克製地熱淚盈眶,他沒想過,一個弱女子也能有這樣的果敢和魄力,聽寶寧說完後立刻起身行禮道:“下官不才,但願為王妃、為豐縣,鞠躬盡瘁。下官回去後便會清點家中錢財和糧食,全部奉出,以盡綿薄之力!”
寶寧也覺得眼眶酸澀,站起身衝他福了一禮道:“多謝梁大人。”
……
天還未亮,王府中已經忙碌起來。數不清的人進進出出,劉嬤嬤領人在一旁將搬出的物品登記在冊。寶寧抱著圓子坐在軟塌上,看著屋裏那些名貴的古董玉器、珠寶首飾,一件件被運出去。
屋子一下子就變得空蕩起來。
說不心疼是假的,寶寧閉上眼,將臉埋在圓子的頸窩裏,努力平複自己的情緒。
圓子感受到頸上的濕潤,他抱住寶寧的肩,輕聲安慰她:“姨姨,我覺得你好偉大。我聽見梁叔叔說了,好多叔叔知道了你做的事,昨晚上連覺都沒有睡,也將自己的東西都捐出來了。梁叔叔說,是你救了豐縣,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姨姨,你別哭,就算現在咱們沒錢了,但千金散盡還複來,等叔叔回來了,他肯定會很驕傲的,會更努力地賺錢給你。如果叔叔不中用,那你等我長大,我以後賺很多錢給你花。”
“圓子……”寶寧更緊地摟住他,終於忍不住哭出聲。
情緒的崩塌就在一瞬間,寶寧想起這段時間的無助,想起不知所蹤的裴原,止不住自己的眼淚。
早上的時候,她去衣櫃裏拿一條圍巾,看見裴原以前穿過的衣裳。那些衣裳整齊地疊在一邊,寶寧覺得有一瞬間,她好像出現幻覺了,她看到裴原帶著他一貫的臭臉走過來,指著那些衣裳發脾氣,凶她說:“我不喜歡藍色的褲子,不想穿,我都故意把它弄破了,你為什麽還要把它縫好?”
要是以前,寶寧肯定會不高興地和他吵兩句,說他弄破的褲子也不是一件兩件,她怎麽知道他是故意的呢?再說了,藍色有什麽不好,現在城裏的少年郎裏最時興的就是藍褲子,是他年紀大了腦子不靈活,還固執。給什麽就穿什麽嘛,嘰嘰歪歪什麽,真討厭。
但那一刻,寶寧什麽都說不出來了,她像是著了魔一樣盯著那個虛影,甚至不敢去碰,怕一碰他就不見了。
她安靜地聆聽著,期盼著他再多說幾句話。
原來,從前最平常的,最不被珍惜的那些時間的片段,竟也是那麽幸福的。
在她不知道的角落,裴原有沒有在想念她?
她很努力的,沒有給他丟臉。
……
飄揚了數十日的大雪終於停下,裴原轉動著輪椅走到窗前,眯眼看外頭久違的日光。
樂徐坐在外頭和宿維府上的一個小丫鬟說話逗趣,裴原看他一眼,心想著,這男人初見看著如同高山上的白雪一樣,有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感,沒想到竟是隻花蝴蝶,整日在花叢中亂飛,逮著個姑娘就要和人家說幾句話。
被裴原看得後背發毛,樂徐依依惜別了那個嬌羞的小丫鬟,轉身往屋裏走,邊問:“怎麽樣,今日好些了嗎?”
裴原“嗯”了聲。
樂徐挑眉道:“你整日都想些什麽呢,如同個木雕一樣,在一起一個月了,沒見你笑過。”
裴原反問:“我為什麽要笑給你看?”
樂徐失語,半晌後無奈道:“也行。”
裴原不再理他,將手伸進前襟摸索,摸出個小木棍來,又掏出一把匕首,低著頭認真地在上麵劃了一刀,再來回刻磨,讓那道劃痕變深。他左手不能使力,動作緩慢笨拙。
樂徐瞧見,那根小棍子上已經整齊地被刻了許多道痕跡,疑惑地問:“你這是幹什麽?”
“數日子。”
裴原吹掉棍子上的木屑,從頭到尾又數了一遍,一共三十二道。
這意味著,他已經三十二天沒見過寶寧了。
裴原思考著,他離開時,寶寧有孕三個月,現在四個月出頭了,肚子應該變大了吧。他用右手在小腹前比量了下,心想著,該有這麽大了,裏頭住著個小生命,是他們的孩子,再有五個月就可以呱呱墜地。寶寧那麽怕冷,肯定每天都穿得很多,將自己裹得像一隻毛絨絨的熊一樣。裴原想到她在雪地裏搖搖擺擺和圓子打雪仗的樣子,還有那次吉祥不小心打碎了她的花瓶,她生氣地拿著小棍子追著吉祥滿院亂跑的樣子,情不自禁地笑了下。
但轉念又想到,現在的寶寧沒了他守在身邊,豐縣的情況到底還好不好,她的身體好不好,她會不會因為害喜吃不下飯,因為擔心他睡不著覺?
裴原又笑不出來了。
他感到無比的心疼和愧疚,他沒能陪著寶寧度過她最艱難的時光,他將寶寧一個人留在了那麽危險的地方,她該多麽害怕啊。她還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是需要被守護的,但是他這麽不負責任地將重擔推給了她。
寶寧會不會生氣,會不會哭?
他又該怎麽補償她,怎麽哄好她?
樂徐沉默地看著裴原表情的變化,早就習慣了。從他醒過來的那天就這樣,神神叨叨的,隻要不談事,就坐在窗戶邊發呆,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也沒人敢問。
屋裏安靜地隻能聽見木炭燃燒的聲音。
外頭忽然傳來匆忙的腳步聲。
裴原抬頭看過去,是宿維。他麵色焦急,手中捏著一封信。樂徐一眼便看出來,這是有重要的事情發生了,他不便再留在房中,到桌上取了幾個果子藏進袖子裏,有眼色地離開。
宿維道:“王爺,派去京城打探消息的人剛剛回來,果真是有事發生了!”
裴原把他的小木棍妥帖地放回胸前,淡聲道:“說說看。”
“陛下,陛下病危了!”
裴原猛地抬頭看過去,不可置信地重複了遍:“病危了?病危是什麽意思,太醫怎麽說的?”
“就是,就是隨時都會駕崩。”宿維硬著頭皮道,“三殿下和五殿下都回京了,東宮無主,現在宮裏亂成一團,表麵上都是為陛下的病焦慮,其實暗地裏各有動作,都想奪位。董相率領他的一眾老臣,說五殿下年幼,且沒有做君主的才能,提議擁立三殿下即位。沈皇後一黨拒不同意,但是董相勢大,三殿下在朝中也人脈甚廣,沈皇後得不著什麽好處,已經處於下風。咱們原先派去的傳令兵都被董相扣下了,本該運來燕北的糧草和輜重也被扣下了,董相應是和三殿下串通好了,就想著借這次戰役困住您……好護著三殿下一舉登基!”
宿維說著,愈加氣憤:“我一雙瞎眼,原先還當董相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所以才甘願歸順他門下,沒想到他包藏禍心至此!現在想想,戴增那廝應也是他早就安插到我身旁的,現在竟還敢攔截援兵和糧草了,實在無恥之極!”
裴原沉思半晌,忽然道:“不對,董玉樹雖為百官之首,但也沒法將手伸到軍中去,現在京中掌管兵營諸事的,該是大將軍馮虎昌。馮將軍一向正直,裴霄早先也想要籠絡他,他一直不恥,難道現在也與裴霄同流合汙了嗎?”
宿維道:“王爺,這次的探子回來還帶回了一個女子,說是您的妻妹,榮國公季昌平的四女兒,原先的太子側妃季嘉盈。季夫人說,她知道關於馮將軍的消息,想要見您。”
裴原震驚一瞬,趕緊正色道:“讓她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