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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納珠

  月明星稀,有薄雪掛在鬆樹枝頭, 暈出淡淡瑩光。


  最高大的那棵馬尾鬆下早已立著兩個男子, 一個年長, 鬢角花白, 麵龐滄桑,另一個稍年輕些, 樣子像是他的護衛。兩人跨坐在馬上, 目光眺望向遠方,似在等待些什麽。


  不多時, 有馬蹄踏雪聲傳來,由遠及近,兩匹奔馬映入眼簾,納珠眯了眯眼, 看那兩人在他麵前站定。


  “你到底是帶了人來。”納珠搖搖頭, 苦笑了聲道,“不信任我嗎?”


  “你不也帶了人。”魏濛冷聲道, “廢話少說, 你找我來是想做什麽, 開門見山吧,我沒時間陪你扯東扯西。”


  納珠看了眼他身後的裴原。他們兩人都以黑布蒙麵, 看不到正臉。


  魏濛明白他的意思, 拒絕道:“他是我的心腹,我的過往他全部知道,無需避諱, 你說便是。”


  納珠的眼中閃過一抹不悅。


  裴原也在暗暗打量著這個年邁的老單於,身姿魁梧,頭戴一頂熊皮帽,雖年華不再,仍可在雙眼中尋到當年的野心和銳氣所以即使此刻他再竭力地要表現出真誠和慈祥,也不像個純粹善良的老人。


  裴原明白,這是個不容小覷的對手。即便已在沙場上交鋒多次,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見麵。


  “濛兒。”納珠聲音溫和地道,“你該回來幫我了。我知道你還恨我,但我現在很需要你,王庭也需要你。”


  裴原目光低垂,掩蓋住眸中驚詫之色。


  他對魏濛的身份早有猜測,但如今親耳聽聞他與納珠的談話,心中驚濤駭浪還是難以平複,竟如此密切嗎?裴原忽然想到三十幾年前嫁到匈奴的和親公主魏嫵,難道……


  魏濛道:“過去十幾年間,我與王庭早已水火不容,經我手死去的匈奴將士沒有上萬也有數千,我劍上的冷鋒是由你等的血浸染而成的。要我回去,就不怕我包藏禍心,屠盡你的蠻劣族人,為我母親報仇嗎!”


  聽他如此言論,納珠身後的護衛蒙佳忍不住心中怒氣,大喝一聲:“放肆!”


  納珠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言,隨後緩慢下馬,走至魏濛馬前,仰頭道:“該報的仇,你已經報完了,不是嗎?父王不怪你,是父王的錯。”


  魏濛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一時無言,等著納珠接下來的話。


  “濛兒,我接下來的話,不知你能不能理解。我想說的是,每一個統領的身上都寄予著黎民的厚望,沒有哪一個統領不想要擴張版圖,不想要百姓富足,我年輕時的勃勃野心,不是為了權利之欲,我隻是想帶領我的族人,去水草最豐盛的地方,去溫暖濕潤的地方,躲避貧窮,躲避嚴寒。我不能辜負他們的期許,我必須給他們更好的將來,哪怕以血為代價。為此傷害了你和你的母親,我感到歉意,濛兒。”


  裴原也望過去,看著納珠淡笑的麵龐,聽他繼續道:“但我現在不這麽想了。人生而在世,求的不是富足,而是安穩。我老了,不想再打仗了。就在上月,我還會見了周朝的邱將軍,他代表周帝之意,與我簽訂了盟約,邊境十年內,不會再起戰事。”


  魏濛冷笑一聲道:“上月趁我軍換防疲弱時趁機襲邊的是你,說這些虛假空話的也是你,你讓我怎麽相信?”


  “襲擊邊境的不是單於!”蒙佳先納珠一步開口,大聲道,“是左賢王淳於欒!”


  魏濛問:“哦?怎麽回事?”


  納珠麵露苦色,閉眼道:“我已年邁,近些年王庭中勢力紛爭,我操控不了那許多。淳於欒為我兄子,我膝下無子,便待他如己出,盡力扶植,隻是沒想到,養狼千日,終為狼所患。如今他容不下我,在王庭中也有了自己的黨羽,便不聽我的話了。”


  納珠睜開眼,懇切地望向魏濛:“濛兒,這也是我幾次三番來尋你的緣由,我需要你為我除了他,你也需要除了他。畢竟你已經看見了,淳於欒野心勃勃,若他即位,邊境永無寧日!”


  他忽施一大禮,跪拜在地,痛哭道:“算作父親求你了,快回來吧!”


  他這樣的動靜,不止魏濛,裴原和蒙佳也都驚駭不已,蒙佳心疼地撲下馬將他扶起:“單於,您這又是何必呢!”


  魏濛麵色仍舊冷硬,但微動的下額表露出他內心的波瀾。


  裴原始終沒有開口,過半晌,開口道:“我不信你。”


  “你不信我,難道要相信那些與你毫無血脈幹係,甚至仇視你的漢人嗎?”納珠渾濁的眼球閃著微光,淡笑道,“濛兒,你要時刻記得,就算你效忠漢皇,你也不是漢人,你身上流著胡虜的血,他們永遠不會真正接受你的。你隻能留在這片邊隅小鎮上,無法有所作為,更無法加官進爵,享受人上人的生活。而那本該是你輕易就享有的生活,你是王子,生下來就是貴族。父親真是不明白,你為何非要離開王庭,自討苦吃。”


  “不過沒關係,如果那是你願意經曆的,父王會支持你。”


  “你現在為周朝的四王子效力,是嗎?父王勸你一句,莫要將全部的心力都付給他,他總有一日會讓你失望的。狡兔死走狗烹,為人臣子,總有被斬盡殺絕的一天,功高蓋主的更是。更何況,你的眼睛不是黑色的,無論你付出多少,等他得權那天,想殺你隻需要一個理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在父王心中,你始終是個孩子,孩子貪玩,但玩累了,不論何時,你都可以回家,王庭的大門始終向你敞開。我知你厭煩我,在此後,我不會再來尋你,隻等你玩累歸家的那日,父王請你飲酒。”


  納珠始終雙手垂下立在魏濛馬前,目光真摯,言辭懇切。


  魏濛喉結滾動,從始至終沒再多言一個字。待他說完,對視片刻,忽的調轉馬頭大喝一聲“駕”,便頭也不回走遠。


  裴原跟上,他看著夜色中魏濛被風吹得鼓起的衣袍,大約能感受到魏濛此時內心的震撼。


  裴原想,納珠果然不愧於他長達四十年的執政生涯,字字珠璣,戳人肺腑。他並不強硬,柔軟地威逼利誘,並展開他作為父親的懷抱,以一種寬宏縱容的口吻,請他的孩子回家。


  這是最讓人難以拒絕的。


  一路無話,小半個時辰後,行至王府門前。


  魏濛抬頭看著黑色牌匾上的四個鎏金大字,頓了會,偏頭問裴原:“沒什麽想說的嗎?”


  “沒什麽。”裴原話出口,覺得不對,又道,“其實也有一句。”


  魏濛問:“什麽?”


  “我也可以請你喝酒。”裴原笑道,“我媳婦也會做飯,而且肯定比他的廚子更合你的口味。”


  多說無益,他沒有必要此刻在魏濛麵前表示誠意,也不需要。他和魏濛共處這麽多年,彼此了解,比父母兄弟更甚,裴原知道,魏濛不會被三言兩語所蒙蔽,他會做出他心中認定的對的選擇。


  魏濛果真笑了:“你手中有幾兩幾文,敢放這樣的豪言。請我喝酒,你倒是有錢嗎?”


  裴原正色道:“書房靠東的架子上,下數第二層,右側花瓶裏,有我的私房。”


  魏濛下馬,將韁繩交到前來迎接的門衛手中,不可思議地瞥他一眼:“那你可得好好藏著,若被收走了,要挨一頓好罵。”


  裴原也下馬,淡笑道:“不勞費心。”


  走進門後,又行片刻,即將分別時,魏濛住腳,側臉道:“那是個老狐狸。他當年就是這樣欺蒙我母親的,那些話,信個三分已經是多說。他下麵或許還有動作,看著些。”


  ……


  接下來小半個月,豐縣的日子過得算是平靜。


  隻是石羊關那邊傳來戰報,說有匈奴大軍集結,數十萬眾,想要衝關。石羊關是塞北最靠西方的一處關隘,兩側山峰如同羊角,故名石羊關,關後是三個郡鎮,人口七十餘萬,均靠這座關隘守護。若石羊關失守,塞北西側便就破了個口子,不僅百姓要受到戰火襲擾,整個塞北都會陷入危險之中。


  得到戰報後,邱明山立刻率領十萬兵馬前往增援,皋山鎮剩驍騎將軍佐放帶八萬人留守。最西方的代縣也派遣了五萬兵馬,守將宿維帶領七萬人留守。


  這樣的戰役過去十年裏也發生過一次,以匈奴大敗為結局。


  邱明山是個極有謀略的將領,經驗老道。裴原對他有信心,此戰必不會敗。


  石羊關的戰役打響,豐縣隻是防守加強了些,其餘生活並未受到影響。


  魏濛與敏敏相處甚好,漸漸契合起來,他雖還不能確認那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但好像也不怎麽在意了。敏敏容貌姣好,性情也算是賢淑,每日為魏濛洗衣做飯,魏濛頭一回享受到這樣滋味,每日樂淘淘的。他慢慢放下對敏敏的戒備,也不再限製她的出行,每過幾日,會允許她出門走動走動,多派幾個人跟隨就是了。


  寶寧的肚子已經三個多月,有了很輕微的鼓起,像是吃飽了飯食那樣,穿上了厚厚的襖子後幾乎看不出來。


  敏敏也懷著身孕,最開始時魏濛不讓她出門,她便常常來尋寶寧說話。隻是每次一來,門口的那條獒犬就衝著她叫,叫得口沫四濺,敏敏害怕,就不怎麽來了。


  裴原回來的時候,寶寧正坐在碳爐的旁邊和劉嬤嬤一起拆棉被。棉被睡久了,裏頭的棉花就硬了,要拆出來去找專門的工匠彈開,舊棉花重彈後就像新棉一樣,極為鬆軟舒適。


  裴原手裏拿著個梨,晃晃悠悠走進來,遞到寶寧嘴邊:“吃一口?”


  寶寧看了眼,嫌棄偏過頭:“你都咬過了,我不要。”


  裴原嘖了聲:“矯情。”


  劉嬤嬤輕聲笑了下,她很有眼色地站起身,找了個借口道:“婢子去看看骨湯熬好了沒有。”裴原點頭,她出去了,將侍奉的其他幾個婢女也都帶下去。


  關門聲響起,裴原幾口將剩下的梨吃完,丟掉梨核,笑著一把將寶寧抱進懷裏,用嘴去蹭她的臉:“嫌我髒,我吃過的東西你不吃?孩子都要生出來了,現在才嫌棄,也太晚了點。”


  寶寧尖叫著拍開他:“你唇上的汁水都蹭我臉上了,黏糊糊,真討厭!”


  裴原又湊過去:“給你舔幹淨行不行啊。”


  “不行,離我遠些!”寶寧推不過他,反被掐了癢肉,笑得癱軟在裴原懷裏,“你怎麽這麽煩人……”


  裴原哼笑著將她撈進懷裏,寶寧麵對麵坐在他腿上,雙手抵著他肩膀。裴原伸長脖子去親她的嘴唇。


  他唇上是濕的,親一口就會“啵”的響一聲,這聲音有趣,裴原又親幾下,寶寧笑得眼睛彎起來,問:“我甜不甜呀?”


  “甜死了。”裴原抱著她晃悠悠道,“天上哪兒掉下來的這麽甜的一塊小甜糖啊。”


  抱了會兒,裴原往後仰一些,和寶寧拉開距離,手去摸她肚子:“給我摸摸,我聽劉嬤嬤說好像又長大了點,我看看我們家小東西到底長到多大了。”


  “摸不到孩子的,剛吃了隻燒鴨,孩子被埋在燒鴨底下了。”寶寧握著他的手去摸,“是長大了點,但不是孩子,長的都是肉,你看,都掐得起來了。”


  裴原順著摸了把,驚訝道:“是真的,胖這麽多?”


  寶寧不高興地推開他:“我是為你生孩子才這樣的,我說自己胖了,那是我自謙,你怎麽可以說我胖?”


  “是我錯了。”裴原從善如流地答應,又笑道,“剛吃了燒鴨,待會還要喝骨湯,養你可真不容易,少吃些,要養不起了。”


  寶寧玩笑道:“那我就更得多吃些了,省得哪天你變窮了,真的養不起我,怎麽辦?”


  裴原故作生氣地掐她的兩頰:“能不能說些好聽的?”


  寶寧嬉笑著撲到他懷裏:“行,行,說好聽的,說裴原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裴原挑眉道:“本就是。”


  正笑著,傳來叩門的聲音。溫情被打斷,裴原心生不快,皺眉回頭道:“進來。”


  劉嬤嬤推門進來,遞來封信:“剛剛門房送來的,說是個姑娘,穿得破破爛爛,多長時間沒洗過似的,稱自己叫阿醜,要將信交給您。門房留她稍等一會,但又來了個人找她,不知說了些什麽,大概是誰的病好像有起色了,眼睛複明了什麽的。那姑娘一跳跳了多高,沒再等,跟那人跑了。”


  寶寧遲疑道:“不會是那日再豆腐攤遇見的姑娘吧?聽這描述倒是很像的,但是她不是腿腳不好嗎,怎麽能跳那麽高?”


  她催裴原:“打開信看看吧。”


  裴原打開,讀了幾行後,臉色驟然凝重起來,不敢相信似的,又反複讀幾遍。


  寶寧焦急問:“出什麽事兒了?”


  “有大哥的線索了。”


  寶寧驚喜問:“真的?”


  “不知真假,還要核驗。”裴原站起身,拎了件衣裳匆匆往外走,邊道,“我晚些回來,你早點睡,別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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