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鴨子

  裴原手裏提著兩大袋子東西,放桌上一袋, 問寶寧:“她又來找你了?”


  寶寧點頭:“你昨日不是說, 要敲打她的?”


  她有些懊惱:“好像沒什麽用。”


  “別想那麽多了。”裴原對蘇明釉又來了這事好像並不意外, 反而問道, “吃沒吃飯?”


  “沒有,在等你回來。”寶寧被他帶偏, 望一眼窗外, “天還亮呢,你怎麽回來這麽早。”


  “回來喂養你。”裴原把手裏的另一袋東西扔到寶寧懷裏, “魏濛去了趟京城,帶回來不少好東西,他這人嘴饞,他說好吃的肯定都好吃, 你看看裏頭都有什麽。”


  說著, 他又解開前襟,從裏頭拿出包還熱騰騰的醬板鴨:“這是溧湖的街上買的, 如意樓旁邊新開的鴨店, 沒做飯正好, 快來吃。”


  寶寧聞著鴨子的香氣,早就餓了, 現在饞蟲都勾出來, 立時把蘇明釉那點糟心事拋到腦後去。


  她先解開魏濛送的那個袋子。幾個油紙包的饃饃和饢餅,半斤牛肉,半斤驢肉, 還有不少甜膩膩的糕點,瞧著花裏胡哨。魏濛和裴原都不吃甜東西,應是專門給她帶的。


  “魏將軍真有心,改日請他吃飯!”寶寧很高興,她又蹭到桌邊看裴原掰鴨腿。


  肥嫩香美的腿肉,油亮亮的,賣相極好,因著被裴原一路捂在懷裏,還熱的。寶寧問:“鴨子多少錢?”


  “不知道。”裴原耷拉著眼皮瞧她,“爺是買東西問價的人?一錠銀子扔出去,都不用找的。”


  寶寧笑他:“裝闊氣,吹牛皮。”


  “吃你的吧。”裴原冷哼一聲,拿張油紙把腿骨包上,遞給寶寧,“伸著脖子吃,別把床弄髒了。”


  他把另一條腿也掰下來塞到寶寧手裏,然後拿著鴨屁股和一半鴨胸出去,吹一聲哨,兩隻狗都跑過來。


  裴原把肉往地上一扔,看它們一會,回屋裏。


  “吉祥是隻母狗,它長那麽粗野,竟然是隻母狗。”裴原問寶寧,“你說,吉祥和阿黃日日夜夜生活在一起,以後會不會日久生情了?”


  寶寧道:“管的那麽寬呢,肥水不流外人田,生情了也很好。”


  裴原低聲笑。


  他坐下來,也開始吃,過半晌,開口道:“我沒去敲打蘇明釉,我想看看,她到底還能幹出什麽事。”


  提起她,寶寧蹙眉頭:“隻是覺得大嫂奇奇怪怪的,說話也像是意有所指,但若說她真的做了什麽壞事,倒也沒有。我與她發火,倒顯得我小氣了,況且孕中的婦人,情緒不穩也正常……”


  她想起那個狗牙手串,咽下嘴裏的肉,擦擦手,拿出來給裴原看:“你瞧,大嫂今日送了我這個。”


  裴原道:“我知道。我吩咐了陳珈,他早些時候就回稟我了。”


  寶寧發現裴原的不對勁。他今日說話的時候,總是很平靜,不像以前那麽囂張。而且竟然有心情和她嘮家常了,還關心起吉祥是公狗還是母狗的問題。寶寧咬著嘴裏的骨頭,打量裴原一會,小聲問:“發生什麽事了嗎?”


  “隻是想起了一些事。”裴原將那串手串在手指間轉了兩圈,忽的扔到地上,問寶寧,“你信命嗎?”


  寶寧遲疑道:“嗯……還行。”


  “還行是什麽意思。”裴原笑起來,“我以前是不信的,我父皇身邊有個國師,姓龔,專職扶乩之事,算得還聽準。我不喜歡他,別人說他仙風道骨,我背地裏罵他像白毛猴子,有一次被裴霄告狀到父皇那裏,還打了我一頓。裴霄那個小人,七八歲的時候就會告狀了,但後來他不幹這樣小偷小摸的事了,許是他母妃告誡他,說這樣顯得他這個人上不得台麵……所以後來,裴霄一直都在努力做個上得台麵的人。”


  寶寧聽他講故事,也跟著笑。


  裴原接著道:“後來我發現,我母妃的宮殿的牆壁上,她的首飾上,都是些奇怪的東西,桃木啊,狗牙啊,還有一張藏起來的鍾馗像。直到她死後,我才知道,這是因為她命格不好,那個龔國師說她是鬼命,五福不全不說,還損人陽氣,做後妃更要壞國運。但是父皇當時年輕氣盛,偏要納她進宮,你猜怎麽著?”


  寶寧問:“怎麽著了?”


  “她進宮的那年,長江的堤破了,江水一瀉千裏,淹沒萬頃良田。人家都說,鬼命的說法應驗了。”


  寶寧打了個哆嗦:“但這也不能這麽說呀,長江隔幾年就要出一些事,而且和賢妃娘娘一同進宮的還有那麽多妃子,怎麽能都算在她的頭上?”


  裴原道:“她最受寵,所以就是矛頭所向。而且,帝王嗎,總是要愛社稷江山多一些的,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隻要威脅了他的江山了,就會慌亂,這也無可厚非。壞就壞在,他是個愛美人的帝王,他覺得美人的命不好,但又舍不得她走,所以就按著龔國師的法子,給宮殿改名,給她戴一些亂七八糟的飾品,逼著她在每月的十五偷偷喝符水,想要彌補些命格帶來的禍患。”


  寶寧覺得離奇,但離奇的背後,又是情理之中。


  她慢慢地抓住裴原的手,想給他一些安慰。


  “父皇對她到底算不算好,我不知道,但他對我算是好的。如果我母妃不死,我不去查,這些事他永遠不會告訴我。我感激他。”裴原頓了頓,繼續道,“可是我母妃死了。”


  “我連她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我記得那時候我大概,八九歲,搭弓射鳥的時候,把玉佩上的係帶弄斷了。”裴原和寶寧比劃,他閉一隻眼,像是射箭的樣子,笑了兩聲,“她手拙,說真的,我都不知道父皇除了臉還看上了我母妃什麽,她連件衣裳都繡不明白……說回來,她去找高貴妃修玉佩的帶子。高貴妃是裴霄的母親,那時候她還隻是高美人,她們是要好的姐妹。真是諷刺,宮裏怎麽會有姐妹,她單純過了頭。”


  “然後她就再也沒回來。”裴原道,“後來在湖裏發現了她的屍體,那是三天後了,浮腫的看不清臉,看衣裳才認出來的。父皇讓人去查,說是個和她同年進宮的姓羅的秀女將她推下去的,說秀女是因為嫉恨。大理寺卿姓嚴,大概是叫嚴維常吧,他辦案很利落,那個姓羅的秀女被處死了,我母妃也被安葬了,諡號是端平。”


  寶寧看著裴原的眼睛,他平靜極了,一點該有的悲愴都沒有。


  寶寧覺得難過。她舍不得再聽下去,但是,她又必須和裴原一起麵對這些過往。


  “如果事情隻到這裏,也就罷了。”裴原眯了眯眼,“可是後來,十二歲的時候,我誤闖假山,在山洞深處,發現了一具白骨,白骨的手裏攥著我那枚斷了係帶的玉佩。”


  “所以,她到底是怎麽死的呢?到底哪個才是她?我懇請父皇去查,他告訴我,逝者已矣,不要動墳陵了,讓她安息吧。”


  “她真的安息了嗎?”


  寶寧不知道該作何表情,也不知該怎麽安慰裴原。他現在好像真的放下了,說起往事時,一顰一怒都像個局外人,但就是這樣,寶寧才覺得害怕。她怕裴原將這些壓抑在心底深處,隻是表麵用平靜做掩飾。寶寧更願意裴原現在抱著她哭一場,過剛易折,她不想裴原太過剛硬,至少在她的麵前不需要這樣。


  寶寧心中隱隱有預感,如果是聖上殺了賢妃,等一切都揭開的時候,裴原會再崩潰一次嗎?


  “我們不想這些了!”寶寧忽然上前抱住裴原,“先不想了。”


  裴原笑道:“這還要感謝大嫂,若不是她整日裏琢磨著和你挑撥這些,我還真是找不到機會與你說。”


  寶寧抬頭親一口他的下巴。


  裴原抱住她,問:“醬鴨好吃嗎?你胃口可不小,兩隻鴨腿都能吃下,連層皮都不給我留。”


  他轉了話題,寶寧心中還沉重著,她也不再提那事,順著裴原的話說:“還可以,但鴨子不夠肥。聽說隻吃竹子或荷葉的鴨子,長大了後再做醬板鴨會更好吃,有種渾然天成的清香味。”


  屋裏的氛圍轉瞬就變了。


  裴原“嗯”了聲,又問:“鴨子吃竹子,那麽硬的東西,它不劃嗓子嗎?”


  寶寧滯住:“我沒當過鴨子,怎麽知道……”


  裴原說:“以後養一隻試試。”


  他抱著寶寧站起來,讓她赤腳站在床上,給她整衣服,擰眉問:“有沒有黑的或白的衣裳?別穿紅的去。”


  寶寧迷茫問:“幹什麽去?”


  裴原答:“今天是你婆婆的忌日,我帶你去給她燒點值錢。太廟去不了,就院門口的牆拐角就行,你穿個素色的,別弄這大紅大綠。”


  外頭天已經黑了。寶寧趕緊去櫃子裏找衣裳,埋怨他:“怎麽不早說!你提早幾天告訴我也好,我好準備東西。”


  “沒什麽準備的,就走個過場,也算是帶你給她問個好兒。”裴原收拾桌子上吃剩的殘局,沒抬頭道,“多穿點,晚上風冷。”


  ……


  趙前在拾掇好自己,對著鏡子左右端詳,見確實沒岔子了,又拿出口脂來在唇上抹了抹,提步出門。


  他一路都在想著待會見到裴原該說什麽話,該怎麽不動聲色地在他襟上印一枚唇印,再全身而退。


  別怪他想出的招數俗氣惡心,越是俗的法子越好用,隻要能辦成事,管它用的什麽辦法呢。


  寶寧的院子黑漆漆的,正房也不亮燈。趙前正納悶著,視線一斜,瞧見牆角處詭異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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