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和解
他們一行人走了大半日的崎嶇山路,饒是再健壯有精力的人, 現在也覺著腿腳酸乏。
裴原的身體已疲憊到極限了, 眼睛卻亮得嚇人。
魏濛打量裴原臉色, 依他對裴原的了解, 現在裴原的怒意已經達到頂峰了。魏濛怕他捺不住衝動做些過分的事情出來,緊張勸慰:“小將軍, 待會見著人了, 你千萬好好說……”
裴原淡淡打斷他:“你站遠點。”
魏濛住口,萬般不願地向後退。
真是快要下雨的樣子, 陰風怒號,莊子裏樹木多,葉子被吹得刷刷作響,怪瘮人的。裴原胸腔裏心髒狂跳, 他手舉起來, 先是重重地敲了下門,很快反應過來聲音太大, 又放輕力道, 輕輕地叩了兩下。
幾十個士兵圍在外圍, 眼睛均盯著他。
裴原近鄉情怯。他來的路上已經打算好了,攢了一肚子肺腑之言, 但現在一句都憋不出來。
猶豫之時,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落魄樣子,怕寶寧看見了嫌棄,急匆匆後退一步, 袖子撕下來抹了兩把臉,去旁邊牆根底下將靴子的泥蹭下來,再拍了拍身上的灰。
魏濛目瞪口呆,他本以為裴原會直接破門而入,沒想到現在跟個大姑娘似的,開始打扮起來了。
他肘彎拐了拐旁邊士兵:“你們頭兒幹啥呢?”
士兵結結巴巴:“不,不知道啊。”
眾人麵麵相覷。那邊,裴原終於收拾妥當,重鼓了自信,往前一步,又敲了敲門。
他半個身子挨在門板上,嘴唇衝著門縫兒,小聲喊:“寧寧,快開門,我回家來了!”
隻要開了口,下一句就順溜多了,裴原聲音更大了些:“寧寧,我來找你了,你開開門,我回家來了!”
屋裏阿黃汪汪地大叫出聲。
裴原麵露喜色,沒找錯地方,他深吸一口氣,清清嗓子:“寧寧,醒醒,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寶寧被吵醒,她抱著被子坐起來,眼神仍有些迷離的,不可置信地看向門口。
裴原嗓子啞的厲害,阿黃根本沒聽出來這是誰,撅著屁股跑到門板前,繼續大叫。
裴原聲音冷下來:“再叫,提著腿將你丟出去!”
寶寧這下相信了,外頭的肯定是裴原。除了他,再沒第二個人用這樣語氣,說這樣的話。
他真的不辭辛苦找來了?寶寧驚訝。
說一點高興沒有肯定是假,寶寧抿了抿唇,把心底那絲喜悅壓下去,她狠下心,決意再給裴原一點教訓。她氣還沒消呢,得硬氣一點,裴原做了那樣過分的事,若這次再輕飄飄原諒他,就憑裴原那記吃不記打的狗一樣的性子,後患無窮。
她得告訴他,不信任是件很嚴重的事情,而且她沒有那麽好哄!
寶寧把被子鋪好,重新躺下去。就讓他在外頭待一宿吧。
屋裏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寶寧不說話,羊也不叫,狗也不叫,裴原側耳聽了一會,心慌起來。
他怕寶寧在裏頭出了什麽意外,急於進去查探,手扯著門框將木門搖得咯吱咯吱響:“寧寧,你倒是說句話,你別嚇唬我!”
寶寧被吵得捂住耳朵,有些煩躁地坐起來,下去喝了口水。
裴原聽著屋裏聲響,知道寶寧沒事,放下心。他思考著寶寧不肯給他開門的原因,想起自己說的那句渾話,再回去找她就是狗。裴原腦門漸漸滲出冷汗來,摸不準寶寧是什麽意思,她不會真的想讓他在大庭廣眾下學狗叫吧?
這也太羞辱人了!
寶寧喝口水潤潤嗓子,看了門口一眼,沒動靜了。她蹙起眉,以為裴原是知難而退,心中生出些不舒服。將杯子放下,寶寧攏攏衣襟,打定主意再晾他兩天,抬腳往床邊走。
門口忽的傳來幾聲微弱的狗叫,別扭羞澀的,不像是阿黃的狂放聲音。
寶寧詫異望過去,阿黃也正迷茫著,盯著門縫瞧。安靜片晌,那聲音又傳來,嗷嗚,嗷嗚。
裴原無措地在門口轉圈,他都不要臉了,寶寧怎麽還不說話?
風將聲音傳出去,魏濛和那些士兵都聽見了,他們不敢笑,隻能忍著。裴原沒心思去理會那些人的想法了,他怕寶寧睡過去沒聽見,先狠狠拍兩下門將她喚醒,嘴湊到門縫處,又嗷嗚了兩聲,很快屏息收口。
靜等一會,裏頭傳出寶寧的笑聲來,她很歡快的樣子,裴原聽得嘴角也翹起,剛才的難堪轉眼忘記。
挺好,她高興了就成。
裴原壓下心底喜悅,倚在門上與她商量:“寧寧,我知道你醒著的,快讓我進去吧!”
寶寧走到門邊來,聲音故意沉著:“大半夜的,你跑來尋我做什麽,快去找你的妾室吧,多抬幾個,住滿了院子才好。你今天去這屋,明個去那屋,沉醉在溫柔鄉裏,少來煩我。”
“哪兒有。”裴原苦笑,“我那都是氣話,是醉話,不算數的。我就你一個,打死也不納妾。”
寶寧道:“你就我一個,我還不想就你一個呢。你不是很相信你的眼睛嗎,又不是沒看見,我有野男人的,你還是快走吧。”
她這麽說,裴原心裏反倒安心不少,知道寶寧在氣頭上呢,尋著由頭與他吵架。總比冷冰冰不理人強。
“我知錯了,我來與你道歉了!”裴原軟著嗓子哄她,“是我眼瞎心盲,我不是人,狗男人,我不該不信你的。你快開開門,我進屋去,給你作揖賠禮!”
寶寧道:“用不著,我這夜深不便見客,公子若有事,明個起早再來吧。”
“公子?什麽公子?”裴原急了,“我是你夫君,是你男人,一個被窩又不是沒睡過,有什麽不方便的。”
寶寧眼睛瞪起來:“你知不知羞,說的什麽話!”
“話糙理不糙,哪個字兒不對了?”裴原下意識說出口,而後才反應過來自己戴罪之身,得軟和著,不能這麽頂撞寶寧。
他手指摳著門縫,試圖用這個方式讓自己的聲音傳到屋裏時更清晰,很為難地掐著嗓子:“寧寧,是我不好,你說的都對,讓我進去吧。”
“想都別想。”寶寧扭過臉,她覺得裴原這語氣一點悔過之心都沒有,心火更盛。她頓了頓,衝裴原道:“裴公子,你怕是忘記了,我沒有夫君的。我嫁的人看不上我,新婚第一日就甩我一封和離書,他簽了自己名字的,就差到官府留個底了。從律法上講,我們沒什麽關係。”
“和離書?”裴原懵了。
他努力回想著,終於想起,他確實是寫過的。當初他執意要趕寶寧走,頭腦發熱,寫了這麽一封孽障書。但那都是許久前的事情了,她怎麽還記得!
寶寧在那邊不肯鬆口,道一句“公子請回”,就要回去睡覺。
裴原急瘋了。公子公子,他真是厭惡極了這個稱呼。他立時就想踹門進去,但又不敢,回頭去看魏濛。
魏濛耳力好,聽了個大概意思,他不知道怎麽辦,不敢和裴原對視,假意別開臉。
裴原心頭火燒一樣,他今晚必須得進去,夜長夢多,他得趕緊和寶寧說明白。要打要罵隨她的便,但他是受不了這樣別扭的情緒了!
風越來越大,吹得裴原袍角呼啦啦的響,他低頭看一眼,又抬頭看一眼,想出個主意。
“寧寧,外頭下雨了。”
裴原聲音不似剛才高亢,低低的,皺著眉頭,悶哼了聲。
寶寧腳步聲果然停了。
裴原知道有效,變本加厲,腳上一趔趄,像是摔在門板上一樣,哐當一聲撞過去,喚她:“寧寧,我腿疼。”
他聲音滿載痛苦,寶寧心一縮,還以為外頭真的下雨了,他毒傷犯了。
裴原跌坐在地上,有氣無力地敲門,嗓子發緊:“寧寧,你真不要我了?”
“我都要疼死了……”
裴原幹脆躺在了地上。
外頭一圈士兵都看直了眼,魏濛也直了,裴原偏頭看見他們,這時候覺出丟人來,趕緊瞪著眼睛揮手,口型道:“滾!都給老子滾!”
天黑著,誰也看不清他說什麽,均呆滯在原地。
寶寧到底是舍不得丟著裴原在那不管,拉開門,想扶他進來。
但一抬眼,瞧見院子周圍黑壓壓都是兵,手裏刀槍劍戟什麽都有,活像是來捉賊的。
寶寧低頭瞟向裴原,他在那擠眉弄眼,根本沒有病重的樣子。
自知被騙,寶寧臉沉下來,退回去就要關門。裴原反應過來,立刻將腳伸進去攔住:“別關,別關。”
他鯉魚打挺一樣跳起來,強硬撐開門縫,嗖一下鑽進去,反手合上門板,用背抵住,行雲流水一套動作。
裴原鬆了口氣:“總算進來了……”
“你!”寶寧氣得心肝疼,她真想踩他一腳,想著踩他又踩不疼,沒必要費那個力,幹脆搡著裴原的肩想將他推出去。
裴原不動如山,隻顧低頭瞧她,眼含笑意,寶寧被他看得心裏毛毛的,抬臉道:“誰要你進來的……”
眼睛已經適應黑暗。外頭沒什麽月光,寶寧還是能看清楚裴原的臉,動作一滯。
這人怎麽邋遢成了這樣。
一身灰撲撲塵土,臉上還有劃痕,可憐狼狽。
寶寧垂眼看他的鞋子,這鞋還是她做的,用的最好的料子,每天都會擦洗,一直都幹幹淨淨的。現在卻裹滿了黃泥,底兒都要掉了。
他幹什麽去了,不是騎馬的嗎,怎麽弄成了這樣?寶寧剛才還滿心的氣,一瞧見他可憐樣子,還是心疼了。
“寶兒,你別趕我走了。”裴原伸手去抱她,用自己的臉去蹭她的,聲音沙啞,“你看你剛才說的都什麽話,又和離又公子的,明知道我離不開你,非得氣我。這不是拿刀子剜我的心嗎。”
“好話賴話都讓你說齊全了。”寶寧用手擋住他下巴,胡茬生硬,紮的臉疼。
她不想那麽快原諒,垂眼間不看他,依舊抵抗:“不是你說的,又不是非我不可,讓我去打聽打聽,你不缺女人。”
“我缺,就缺你一個,你一個就夠了。”裴原抓住她的手,嗦舔她指尖,哀求低哄,“別說這樣氣話了,你這不是想殺我嗎。我命是你給的,你想拿就拿去,但能不能痛快點,別這麽誅心而死。”
他咬著寶寧指尖,又捏著她手腕,按在腰上的劍鞘上:“你拔劍吧。”
“你是不是有毛病!”寶寧掙紮著要將手抽出來,裴原死按著,拉扯兩下,抱著她腰倒在地上。寶寧剛才對他那點憐惜煙消雲散,恨不得一口咬死他算了。
裴原用嘴唇去蹭她的臉,手臂枕在她腰底下,抱著她在地上打滾兒。
寶寧悔死了剛才給他開門,就知道這人沒有正經德行,裴原腦袋往下,在她胸口處蹭來蹭去,蹭的她一身的土。他蹭夠了,摟夠了,又去親她鎖骨,口中喚著,“寶兒,寶兒。”
“誰是你的寶!”
寶寧抓著他手甩開,裴原死皮賴臉又蹭回來,摸她的頭發,按著寶寧的臉死命往他懷裏塞。
“寶兒,我想死你了,想得要瘋了。”
寶寧一直知道裴原有時候沒下限,不要臉,卻想不到他能這樣。哪裏像個皇子,比地痞流氓還不如,一嘴的葷話。
裴原粗手粗腳,他表達喜愛和想念的方式就是親近她,隻有肌膚間足夠接近了,他才覺得放鬆滿足。裴原掐她的腰,寶寧快被他掐斷了,抬腿去踹,裴原也不躲,臉埋在她頸間,深深吸口氣,低低地笑。
“寧寧,咱們和解吧。”
寶寧怒道:“你是來和解的,還是來威脅我的?”
“都有。”裴原啄吻她的眼皮兒,“你若不原諒我,就是讓我死,你舍得嗎?”
寶寧覺得自己遲早被他氣死。
裴原嘴湊到她耳邊,不知害臊地學狗叫,寶寧聽得一身雞皮疙瘩,阿黃湊熱鬧跑過來,和裴原一起叫。
屋裏乍時熱鬧起來。寶寧煩不勝煩,一把將裴原推開:“都閉嘴!”
乍時安靜。
寶寧從地上坐起來,她被裴原搓弄得累得夠嗆,也懶得站起來了,就著這個姿勢與裴原談:“我們得好好聊聊。”
裴原將衣裳脫下來,墊在她屁股底下,“嗯”了聲:“你說。”
寶寧抿抿唇:“你知道我為什麽生氣嗎?”
“我知道。”裴原道,“我沒有信任你,我說了傷你心的話了,我遇事隻知道自己瞎猜,都不問問你。我會改的,寧寧,你給我個機會。”
寶寧意外地看著他,沒想到他竟還真的想明白了。
裴原目光懇誠:“寧寧,我好好與你過日子,我不是皇子,不是將軍,我就是你丈夫。你不高興了,打我罵我都行,咱們有話好商量,就是,能不能別再這麽一聲不吭地走了。我真的受不了,若我真的找不到你,我可怎麽辦啊,我沒你活不下去的。我的腿是你給的,命也是你給的,你也不舍得離開我的,對不對?”
他難得說這樣長一段話,寶寧突然覺得眼睛有點酸:“誰不想好好過日子了,不是你整日裏討人嫌的嗎。明明你的錯,按你的話,反倒成我的了。”
“我這人不會說話,學不會甜言蜜語哄你高興。承諾太假,我承諾了你也不會信。”裴原從袖裏掏出一把短刃來,扯過寶寧的手,塞她手裏,“這樣吧,我送你一把刀,以後你成日壓在你枕頭底下。我睡在你旁邊,若我再做錯事了,或惹你不高興,你一刀捅死我算了。”
寶寧被氣笑了,抹抹鼻子:“你怎麽這麽討厭。”
“我學著呢,我學著討你喜歡。”裴原伸手捧她的臉,拇指在她眼底下揉搓,聲音放輕,“我這人很好學的。”
寶寧咬唇不語,她眼睛是有些彎的,這說明她心裏在笑,裴原看得出來。
“累了吧?”裴原扯她的小腿搭在自己腿上,把鞋子脫下去,“我給你捏捏。”
“別鬧了。”寶寧把腳抽回來,她站起來,拉著裴原也站起來,“找個地方坐著,我弄水去,給你擦擦,一身髒兮兮的。”
寶寧去找火石,沒一會,蠟燭燃起來,燈也亮了。
院裏有個小廚房,寶寧去燒水,回來時候裴原已經脫得幹淨,乖乖坐著。他不敢到床上去,坐小板凳上,腰背弓著,兩腿伸直叉開,中間蹲著阿黃。他學狗叫上了癮,邊撥弄人家下巴邊叫,逗得阿黃搖頭擺尾。
裴原玩夠了,摟著它肚子將它抱在懷裏,伸出兩指扒狗的嘴,要去看它嘴裏的白牙。
恍惚間,寶寧覺著日子好像又回到了當初在他們自己的小院的時候,很恬靜的日子。
裴原抬頭看見她,急忙把手指從阿黃嘴裏抽出來,往褲腰上蹭兩下。
寶寧道:“別愣著了,去廚房抬水去,燒了好多,我搬不動,你得好好洗洗頭發。”
裴原應了聲,站起來,衣裳也不披就往外走。寶寧叫住他,遞給他外套:“外麵挺冷的,別凍著。”
裴原接過來,眼睛像是黏在她身上,看不夠。
寶寧回頭收拾床鋪,拍枕頭時看見地上影子,回身問:“怎麽還不去?”
裴原“哦”了聲,勾勾手指招呼阿黃:“走,一起抬水去。”
寶寧揚聲道:“鍋裏蒸了糖餅子,有些晚上剩下的湯,你去的時候看看火,別燒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