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美夢
果不其然,又蔓延了。
上次看的時候還是拳頭大小, 現在已經覆蓋了整條小臂, 黑色的細細的網狀格子像是有生命一樣, 跳躍, 鼓動。
寶寧覺得心尖縮起來,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她忽然覺得, 他們現在像是在粉飾太平, 每天都像是正常人一樣生活、忙碌、爭吵、和解,但裴原明明就不是個正常人。寶寧不敢想象, 如果金絲水蛭沒有預料中的作用的話,他們要怎麽辦?
裴原會死嗎?
或者,萬幸的話,水蛭有用, 他的以後會永遠籠罩在不知何時會襲來的痛苦中嗎?
寶寧忽覺喉頭幹澀, 她抬起手,指尖慢慢地覆在裴原的手臂上, 想碰觸下那些可怖的黑色經絡。
“別動。”
裴原不知什麽時候醒來了, 睜眼瞧她一會, 又闔上,扯著寶寧手腕將她拽在懷裏:“別碰, 很醜。”
寶寧側身伏在裴原的胸前, 還是呆呆的樣子,裴原下巴輕輕枕在她額上,歎氣般問:“什麽時辰了?”
“辰時快過了, ”寶寧輕聲答。
兩人都刻意地不再去提那個有些沉重的話題:“我給你煎了小黃魚,熬了稀米粥,快起來吃吧。”
裴原哼哼兩聲,有些沙啞的:“不吃粥,吃不飽。”
“還有包子和蝦餃。”寶寧笑,扯著他胳膊將人拽起來,“快些,別懶了,以前都沒看你這麽懶,飯菜要涼了。”
裴原借著她的力道坐起來,寶寧給他取來衣裳。
他利落穿好,又去拿夾板固定住左腿。
原先木質夾板輕薄,但是支撐不夠牢固,裴原另找人鍛了套純鐵的,約有七斤重,優勢是極穩。他左腿沒力,但是靠著這套夾板,可以穩住敵方對他下盤的攻擊,至少能抵抗住全力的三腳。
走路速度自然是慢下來了,但因為毒素正在慢慢衝破他對穴位的封印,裴原左腿功能恢複一些,勤加練習,還是能達到常人步速。
寶寧掀開他褲腿看了眼,原先磨出的血泡已經破了,結成厚厚的痂,她看得心裏難受,問:“疼不疼?”
“小疼,感覺不出來。”裴原很快將夾板裝好,手摸上自己腰間,“嗯?我腰帶呢?”
“昨日的都要斷了,你覺不出來嗎?”寶寧取了新的來,“早上備好的,忘拿到床邊了。”
她把腰帶在手裏抻了抻:“你站起來,我給你係。”
裴原低笑一聲,依順地站起來,低頭看寶寧的動作。
她很認真,歪著頭,兩片紅唇抿在一起,裴原掐掐她的腮,低柔道:“嗯,沒白疼你。”
寶寧動作一頓:“你臉皮倒是越來越厚,什麽話都好意思往外講。”她把繩結係好,又捋了把腰墜子上的流蘇,抬起頭,欲言又止。
裴原揉一把她頭發,往飯桌邊走:“想說什麽就說。”
寶寧小心翼翼問:“你能不能歇一天?一天就行,你不應該這麽操勞的,對身體沒好處。”
寶寧咬咬唇:“還有最多半個月,小水蛭長大,咱們就能試試了。”她試探著問:“行不行?”
裴原沉默一瞬,頷首:“等我辦完手頭這件事,我陪你出去玩。”
“我不是想去哪裏玩,我是……”寶寧轉到裴原麵前,她踮起腳尖,盡量與裴原平視,“或者,我哪裏能幫到你嗎?”
裴原笑了,一把摟住她的腰,提著她抱在懷裏:“你沒用。”
寶寧視線一晃,轉眼就坐在他手臂上。
她已經習慣了裴原這樣的動作,他總是喜歡把她拎起來往高了弄,像是在炫耀自己有力量一樣。他也是真的有力量,手裏抱著她,像是她抱著阿黃一樣輕鬆。
但太高,寶寧還是有點害怕,手緊張地揪住裴原耳朵:“你都不說說,怎麽就知道我沒用了?”
裴原這麽抱著她走到桌邊,拉開椅子,將她塞到座位上:“男人的事,女人少管。”
寶寧垂眸,嘟囔道:“真自大。”
她問:“若是我有用怎麽辦?”
裴原手中剝著雞蛋殼,隨意道:“那我給你當一個月的大馬騎,你說往哪就往哪兒,給你條鞭子隨便抽。”
寶寧笑了:“大馬倒不必,你就聽我的話就好,一個月的時間,言聽計從,妻為夫綱。”
裴原嗬了聲:“你就繼續做你的小美夢。”
他勾唇笑了下,沒抬眼,手裏白嫩雞蛋滑進寶寧碗裏,“吃吧。”
……
裴原去了將軍府西苑的練武場。
這段日子,他每日晨起後,首先來的就是這裏,他需要盡快恢複之前的功力,甚至要變得更強。
虎符一事陷入僵局,裴原排查了周江成身邊所有人物,並沒看到疑點。包括周江成自己,他也像是對那晚的事情毫無印象,虎符如同憑空消失。
唯一可疑的人是那個死去的綠雲。她死了,屍骨卻不翼而飛。
但就算這懷疑成立,想找到真正的綠雲,也是大海撈針一樣。
練武場地麵為青色磚石鋪成,最中間有一方寬三丈長三丈的木台,四周圍繞各式兵器。
裴原將上衣扯下,隨意搭在架子上。他揉了揉脖頸,拎了一把重劍在手,走上木台。
練武不為傷人,劍沒開刃,底下站崗的士兵朝著裴原笑,裴原勾勾手指:“上來玩玩兒。”
那士兵笑不出來了。他身旁人笑起來。
裴原道:“都上來。”
……那幾人磨磨蹭蹭上來,各自選了趁手兵器,兩根長矛,一對雙股劍,一把彎月刀。
五人對壘。
裴原手下悍將許多,他在北疆混了十年,現在北疆軍裏叫得出名號的將領都與他相識。他身上一股野勁兒,打起仗來不要命、不服輸,邱明山委以他重任,從重刑犯中抽調組成一支奔狼軍,做前鋒之用,由當年隻有十四歲的裴原統帥,猶如一把利箭的箭頭,戰無不勝。
這任命是裴原跪在邱明山營帳門口求下來的。
沙場上九死一生,但後來他得到的是一眾曆過生死、唯他命是從的兄弟,還有一身不亞於邱明山的武藝。
裴原招招都奔著取命而去,幸虧重劍無刃,否則那四人頭顱已經被削掉過幾次。
前三人已經被擊飛出去,剩最後一把彎月刀,持刀的是個武藝精湛的校尉。
他分辨出裴原腿上弱點,準備虛晃一招砍他上臂,趁他閃躲分心時再襲向他右腿。
彎月刀使足力氣下砍,本以為裴原會驚慌側躲,暴露下盤缺點,沒成想他竟眼也不眨等在那。
校尉隻能就勢繼續劈下去,刀刃重重擊上裴原左肩,一聲生鐵與皮肉相撞的悶響傳來,同時他的弱點也暴露在裴原眼前。裴原一拳擊上他胸口,校尉“哇”地痛叫一聲,向後踉蹌四五步,摔下木台。
裴原眼睛眯起,鬆動了下左肩,上頭已經青紫流血,片刻功夫赫然腫起老高。
身後傳來一道雄渾聲音,略帶焦急:“原兒,你怎麽不躲,若戰場上,你臂就廢了!”
“一條胳膊換他一命,也算值得。”
裴原回身看向邱明山,下額微揚:“將軍,可有意來切磋一番?”
邱明山雙手在身側攥拳,許久歎了一聲:“你的命是命,不是兒戲,怎可莽撞?”
他又道:“我最後悔的就是帶你入軍營,養成你這樣的性子,古怪,古怪!”
裴原眼色冷下來:“將軍未免過於高看自己,與你無關。”他把重劍扔回武器架上,沒心情再比試,下台穿衣。
今日不算好天氣,烏雲蓋頂,裴原背上有汗,一片油亮,他拿衣裳隨便抹了把,利落穿上。
邱明山跟著他:“奔狼軍已經抵達巴蜀,南蠻有意進犯,被擊退了三次,傷了元氣,短時間內不會再犯,為我們尋虎符爭得了時間。”
裴原“嗯”了聲。
邱明山對這樣的冷淡感到無奈。
他忽然開口:“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裴原皺眉:“關我屁事?”
“我……”邱明山還欲開口,被裴原打斷。
“那我今日明白告訴你,我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為了那個位子。”裴原轉頭看向他,“隻是想知道我母親之事當年的真相,望你知。”
有雨滴落在他額上。
裴原抬頭看,這日是個雨天。
許是為了應景似的,他瞬間便覺得肌下筋脈隱隱作痛起來,赤丹毒發多在下雨天。
裴原眉心攏起,加緊了往書房走的腳步,未走幾步,便見一周江成下屬倉皇奔來,急聲道:“將軍,四皇子,剛接到密報,聖上派遣三皇子前往巴蜀軍監軍,三日後啟程,虎符的事怕是瞞不住了!”
邱明山倒吸一口涼氣。
……
寶寧站在門口,看著外頭瓢潑雨勢,心中對裴原擔心愈甚。
她本以為裴原今日能早點回來,但一直等到快傍晚,雨勢未停,裴原也沒有消息。
寶寧心中焦急,她知道裴原在雨天會難過,又等一刻鍾,放不下心裏惦記,找劉嬤嬤要了傘,和她一起去了邱明山的書房。
就算不能將裴原找回來,看一眼也是放心的。
寶寧穿了件淡綠色裙子,細腰束身,不盈一握,她步子慢,緊趕慢趕到了書房門口,風大雨大,將她半邊身子都吹濕了,天也徹底黑下來。
有兩個士兵在門口站崗,一人認出寶寧,進去通報。
門打開的時候,寶寧聽見屋裏傳來裴原的咳嗽聲,心頭一縮,忍不住側身順著門縫往裏望去,聽見邱明山嗬斥:
“周江成,你怕不是瘋了,綠雲到底是給你喝了什麽迷魂藥,你就這樣喜愛她,鐵證如山都不認?你若再放肆,我立刻將你宰殺於當場!”
周江成瘋瘋癲癲,像是真的話都聽不見的樣子,嘴裏念念叨叨,忽的站起身,視線迷蒙地往外衝。
寶寧站在門口,被他嚇了一跳,卻見周江成眼睛忽的亮了起來,大張雙臂朝著她撲去,口中喚著:“綠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