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群星計劃 19 普羅米修斯與洛基
19 普羅米修斯與洛基
艙室中，十餘雙眼睛時而面面相覷，時而一起望向高潔。其實，高潔明白，她身旁的米勒也明白，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寫這張紙條的人更加明白——他們都在假裝不知道自己是魔鬼。
「這個方案的牽頭人是我，大家不必多慮。」高潔若無其事地說，沉穩的姿態緩解了現場的尷尬氣氛，終於，討論又開始了。又有兩人悄然離場，但這次沒有留下紙條，也沒有打擾討論的進程。
「他們都會回來的，或是重新加入討論，或是帶著新的方案。」高潔對米勒說。
米勒沒有理會這句話，而是意味深長地說：「他們肯定心裡在想：你是普羅米修斯？還是洛基？」
高潔理解米勒的意思，淡淡地回答：「我只是在做我認為正確的事情。」
「要我去調查是誰寫的紙條嗎？」米勒問。
「我知道是誰，由他去吧。」
討論還在繼續，「群星計劃」在一步步完善。事實上，在方案主框架構想成型且被研究員和技術人員完全肯定后，細微的數據調整就會交由更加專業的人，而高潔本人則漸漸退居到後面。雖然這樣功勞會被分一杯羹出去，但這也相當於權威人士為此方案背書，再說方案的主策劃人依然是高潔，沒有人會去和她爭搶這個位置。
至於那個寫紙條的人，我們都猜得到是誰。
……
不到一天的時間，高潔的「群星計劃」在空間站中不脛而走，所有人的知曉了這個「播種文明」然後「毀滅文明」的方案，他們的反應都是一樣的：錯愕。誰能想到，那個看起來溫文爾雅的瘦弱女性，會想到這樣一個冷酷無情的方案，就連好友西爾卡和瑞安也不敢相信，這樣極端的主意竟會是高潔想出來的。
「這樣做真的好嗎？高，他們是無辜的，你不能把他們當做小白鼠一樣，隨意地決定他們的生死……」西爾卡的語氣還是那樣溫柔，但勸誡的語氣中包含著堅定的力量。
「也許有更好的方法……肯定有。」瑞安冷冷地說了這兩句，他多少理解高潔的這個方案實際也是出於無奈，卻又不敢苟同。
對於朋友的表態，高潔沒有辯駁，她盡量轉移話題，避免與他們談論「群星計劃」的內容。但她還是明顯感覺到：即使在空間站中，即使在同一個房間中，即使她與兩人正在面對面坐著……在另一個空間，她與兩位好友的距離已經大大地拉遠了，出現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隔閡——他們好像在說：不要把你和我們劃為同類。
「沒關係……」高潔心裡安慰自己，「只要我的家人一切安好，少了幾個朋友又怎麼樣呢？再說，這就是一個會引發巨大爭議的方案。」
……
「群星計劃」正式成為密涅瓦號上眾人的談資后，高潔和米勒一同拜訪了空間站上最重要、也是唯一還未知曉這一方案的「成員」：N星人意識。
米勒用PDA將方案傳輸給「管家」機器人，兩人便坐在它對面，等待N星人意識的回復。這次會談是高潔提議的，她希望能聽到來自高級文明對「群星計劃」的看法。
讀取過程沒有耗費太多時間，「管家」很快就發出那字正腔圓的電子音：「對蟲洞兩邊時間流速差異的應用這一核心是極具風險的嘗試，但你的這個計劃降低了這一風險，又擁有極高的效率，預計將有30%或以上的幾率完成預定目標。」
「30%？這麼低？」米勒有些不滿地說。
「對於低等級的人類文明，這個概率高得像個奇迹，我是在誠心誠意地讚美。」電子音無法實現人類的語氣和腔調，這番解釋讓米勒恢復了些許自信。
「謝謝你的肯定。」聽到N星人意識的「誇獎」，高潔表現得非常淡然，甚至表情都沒有變化，「我還想聽聽你的建議，幫我們改良一下這個方案，讓它可以被執行得更好。」
「我可以提出改良建議，」N星人意識說，這個回答讓米勒和高潔感到興奮，「在那之前，容我問個問題嗎？」
「請問吧。」
「管家」停頓了十幾秒，然後問道：
「制定『群星計劃』的傢伙，是個冷血動物嗎？」
……
……
「我就搞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都附和她的那個狗屁方案！」王晨近乎是吼叫著，拳頭攥得緊緊，恨不得要揮舞出去，「這難道不是反人道嗎？滅絕人性的反人道啊！」
「我建議你還是小點聲，雖然我對那個方案也不敢苟同……」瑞安邊說邊看看艙門方向，「這時候說這些會影響整個空間站的士氣，另外，好像也沒有更好的方法了。還有，你不要無端遷怒於她，我知道你女朋友的事情，但……」王晨大手一揮，制止瑞安繼續說下去。
「和我一組的那些同事，現在都在給她的方案提出改進建議……魔鬼！一群魔鬼！」王晨抱怨著，眼睛放著火光。
瑞安見對方在氣頭上，不便再勸說什麼，便另起話題：「我曾看過一部上世紀20年代左右的（這裡指2018年）電影，叫《冒牌上尉》……它並不是恐怖片，卻又有著震撼人心的恐怖，裡面的主角最終變成殺人魔，而他周圍的人明知他是冒牌的，卻還陪著他演戲來達到自己的目的，藉助這個假冒的傢伙讓自己的行為合法化……要不是這部電影後面的彩蛋，我都不敢相信這竟是真實歷史改變的！」
「不就是《烏合之眾》說的那樣嗎？」王晨沒好氣地說，卻比之前多了一些理智。
「對！哦，《浪潮》也是同理，你肯定看過吧——電影或是原著。你看，聯想高（潔）的方案，所有人應該都明白問題出在哪裡，卻幾乎沒有人提出來——在所謂的『保護人類文明』這一偉大目的前，他們選擇了『愚昧無知』，而且就算方案實施後有人指指點點，他們也不必成為大家的批評目標，畢竟有高（潔）在前面（頂著）。但……」瑞安頓了頓繼續說，「不同於《冒牌上尉》和《浪潮》，高，她真的沒有一點兒邪惡的想法，她是為了家人，更是為了人類文明。」
「哼！」王晨聽明白瑞安的意思了，「原來為了人類文明的人，竟是個冷血動物！」
……
……
「制定『群星計劃』的傢伙，是個冷血動物嗎？」
「被你這樣說應該感到榮幸還是遺憾？」高潔正面回應N星人意識的話。
「原來是你制定的方案，與你交流不多，但能判斷出你不是冷血動物。」
「只要能完成目標，又有什麼冷血不冷血的呢？」高潔沒有直接回應，採用一種靈活的說辭。
「我讀取的人類歷史中，凡是涉及到用活體人類進行高危試驗或故意致死的歷史事件，都被貼上了『惡魔盛宴』『泯滅人性』『喪盡天良』『滔天罪行』這樣的標籤，我相信你們也知道。那麼——為什麼還要有滅絕『新生人類』這樣的做法？而且還要不斷循環？」
「管家」的電子音停頓了一下，沒等高潔和米勒答覆，它又開始說：「在你們人類的歷史中，高等動物對低等動物的活體實驗是允許的，就如同我們和Nt星人利用活體人類開發控制N粒子的指令一樣，是自然且合理的。所以我很好奇，你是冷血到什麼地步才能定下用活體的同類來做開發工具，並最終還要滅絕他們。」
米勒接過話：「我們是來找你提出建議的，人性的討論不在這一範疇……」
「不，指令長，」高潔打斷米勒的回答，然後正襟危坐，以極度理性的態度回應N星人意識，「我來解釋吧。我承認，『群星計劃』這一方案中，存在著屠殺新生人類——也就是人類同類的做法。你說的沒錯，這是冷血的，反人道的，我也不會用『新生人類是人工造出來的』這種借口來掩蓋這種惡行……但，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也是我最後的機會了。我們不想放棄地球這顆母星，我也不想置我的家人於危險之中。你也肯定了這個方案擁有奇迹般高的概率可以成功，那如果真的可以有替代的且合理的方案，我也……我們也不會對『群星計劃』有著如此高的期待。」
「你可以更改你的方案，不用滅絕『新生人類』，讓他們延續下去，在未來的某一天中也能夠為你們開發出相應的指令。」
「是的，你的設想我曾經反覆考慮過，我相信你一定在我們的歷史中發現過這樣一條規律：人性是經不起考驗的。新生的人類文明在沒有我們干預的條件下能否順利延續下來？他們也會像人類一樣產生內部矛盾，誰也無法保證他們會不會因為內耗而提早滅亡，或是留下一個無法處理的爛攤子。即使延續下來，當科技水平超越我們這邊的時候，你覺得他們還有多大的概率將開發好的指令傳送給我們？最壞的情況一旦發生，我們這邊的人類被迫流亡，到達他們的星球時將會受到友好的接納？還是……？」高潔沒有說下去，緩慢地深吸了一口氣——
「所以必須限制『新生人類』的發展上限，讓他們保持在你們的控制能力範圍內，是這樣吧？」電子音接著高潔的話說了下去。
高潔閉上眼睛沒有作聲，一旁的米勒說了句很直白的話來代替回答：「你們也不會想飼養一個隨時可以輕易吃掉自己的寵物吧？」
……
……
「如果從人類發展的歷史來看，『群星計劃』中那極端的做法是為了限制『新生人類』的發展，如果放縱他們，可能會產生反噬其主的結果——你看，這完全說得通。」瑞安給王晨陳述他的推測，「不要把她想得那麼極端，她還是個善良的人。」
「如同一個善神在做壞事。」王晨似乎還不願理解高潔的「群星計劃」。
「善神作惡的話，那惡神要不要站出來阻止？」瑞安意味深長地說。
「什麼意思？」
「如果有能夠替代『群星計劃』的方案……」
「我試試？」
「你這是問句嗎？」
「我試試！」王晨咬著牙說。
「嗯，你也是下了決心的。」瑞安露出他那標誌性的微笑，「預計『群星計劃』最終完善還需要一周左右……那讓我來幫你吧！」
「再好不過！時間應該來得及。」王晨拍拍手，「那我們還等什麼……」
「等下，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瑞安突然打斷王晨，臉上的表情也轉為嚴肅認真的樣子，「如果咱們沒有成功阻止『群星計劃』，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完全支持她，包括她的方案。」
「為什麼？難道我們不應該找准每一個機會去……」
「王！人類如果要度過這次難關，需要所有人團結一致——這不是你們中國人常說的嗎？當最終方案敲定后，不論我的立場如何，我都會完全支持，因為這是為了人類文明。」
王晨聽完后低下了頭，但即刻抬起，眼中不再有之前的焦慮和猶豫，開口說道：
「我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