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大執念
釋厄錄第三十一章大執念「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平靜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化身白龍的鐘離九沉默下來。
他知道,滄海幻境要破了,自己做的這個夢,竟因為夢中人的聰慧,終於要醒了。
洞底這面銅鏡,在古籍中,被稱作滄海幻鏡,是蜃祖蚌殼內棲息的七彩神龍遺骨所化,身具兩大神通:納海歸淵、自欺欺人。
用黑蛇海流捲來眾多海底之妖怪,以自欺欺人讓他們麻木獃滯,再以納海歸淵不停的的吞噬他們的真氣,這整座海底城市,都是供給這面滄海幻鏡的食物,而已。
納海歸淵,即為吞噬,並非把整片大海吞入腹中,而是吞噬真氣。
它能牽動修行者體內的諸般穴道,讓真氣不受控制的溢出,同時鏡面生出無窮無盡的吸引力,把這些真氣吸到腹中。
修為越高,真氣越是浩瀚,遇到這面滄海鏡,越是危險。
而另外一大神通,自欺欺人,就和滄海幻鏡的「幻」字貼合,更為玄妙,也更加深知人性。
世界上謊言很多,騙子很多,唯自欺欺人,最為可悲。
古鏡深通人性,它知道,大凡有大神通大修為者,除卻聰慧機敏,必是有大毅力者。
只有大毅力者,才能不畏懼艱難先苦和危機重重,一層層破掉天道阻礙,在生死輪迴之間,衝破浩然萬象君臨之境。
這樣的人,必是大執念者。
執一念,百折而不饒,百死而不悔,是為大執念。
對於這樣的人,尋常幻化圓光之術困不住的,能困住他們的,只有他們自己的執念,他們自己的心。
古鏡不會幻化金山銀山乳\峰腿林,也不會創造虛無飄渺的神仙之境,只是提供一片空蕩天地,留給走進去的大執念者,讓他去創造夢境,去描繪出自己心底深處的執念,自己去欺騙自己。
這就是自欺欺人。
而鍾離九,從落入洞底,走到這面古鏡前,就開始欺騙自己,一直在天海之中背負著自己的執念遊盪。
他還在執念,他夢中的人,卻醒了。
「說話。」
他頭上盤坐的身影不焦不躁,聲音依然平靜,聽不出來任何催促,只是讓他說話。
鍾離九停頓片刻,尾巴輕輕搖動,帶著她來到一朵白雲之上,那紅色身影翻身落在雲端,轉身看著他。
身影變幻,褪去龍身,化作人的模樣,依稀是當年小白,好似成熟了些,眼中多了許多塵世顛簸,變成了隱衛的左統領,鍾離九。
他眼中滿是溫潤,嘴角帶著一抹苦澀,看著面前依然是當年的小羽,沒有說話。
一身大紅的小羽上下打量著鍾離九,看出來了時間的味道,輕聲問到,
「小白,你在人世多少年了?」
「四十五年。」
從方丈仙山暗無天日的大洞中逃入人間,已有四十五年。
她點點頭,笑著說到,
「我只記得,找到你的時候,是十九年,現在看來,已經過去二十六年,小白,你都成老白了。」
鍾離九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能摸摸老臉,許久沒有照過鏡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老了。
身為七彩靈鳳的小羽雖然是鍾離九闖入滄海幻鏡幻化出來的虛相,但不愧是大執念者,幻化於他的意識,卻有獨立的人格和思索能力,依然保留者當年最好的模樣,也最聰慧。
她看著略顯局促的鐘離九,彷彿看到了當年在洞底,被自己一頓臭罵后,低頭不語的白龍,低嘆了一聲,再次問到,
「小白,我死多久了?」
鍾離九抬頭看著她,滿眼愧疚自責,低聲說到,
「十四年。」
「哦,四十五減十四,三十一,再減去十九,等於十二。」
雖然看起來聰明,但好像對算數不太擅長,小羽掰著手指算了一陣,終於算的清楚,抬頭看到鍾離九嘴角的笑意,也仰頭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
清朗的笑聲在滄海回蕩,天際雲海翻騰,腳下大浪滔天,好似在為她鼓舞吶喊。
許久之後,笑聲才停歇,她伸手握住刀柄,朗聲問到,
「這十二年,咱們過的暢快嗎?」
這.……鍾離九不知道如何作答,十二年,先是彼此分別,自己困青城禁地十年,而你……
不過,他只能點頭,
「應該暢快。」
應該?小羽眉頭皺起,不滿的問到,
「暢快就是暢快,不暢快就是不暢快,為什麼是應該,我的事情你不知道?」
「你,嫁人了,生了兩個女兒。」
「什麼?!」
小羽眼睛瞪大,滿頭長發炸起,好似雷劈。
看來心中對自己嫁人生女這種事情極為震驚,滿臉的不可置信。
「你沒騙我?」
鍾離九搖搖頭。
她怒氣滿胸,在雲朵上不停的轉著圈,一邊搖頭,一邊喃喃自語,
「怎麼可能?我怎麼會嫁給臭男人?再說,誰敢娶我?」
忽然,她頓住腳步,轉頭狠狠的盯著鍾離九,陰聲問到,
「是不是你?」
鍾離九苦笑搖頭。
得到他的回應,一身大紅的小羽好似忽然被抽去了精氣神,頹然的坐在雲朵之上。
男貴女賤,男尊女卑,人間如此,妖魔也大多如此。
當年在洞中的時候,她就咬牙切齒的仰天發過誓,等她出去,一定要殺光仙人,以女子之軀打遍江湖虛偽男人,讓世間男兒遇到他,盡皆低眉。
後來逃了出來,也一直遵守誓言,當年浪跡江湖,武當青城齊雲龍虎年輕一代的幾個男人,都被她手中的長刀砍的體無完膚,連少林禪寺出門歷練的普渡,也被吊在遼東深山大樹上整整半個月,堪稱悲劇。
時內外江湖皆又傳言,武林中出了一個女魔頭,好似受過情傷,專門找男人比武,不身傷痕趴在地上認輸,此人絕對不會停手。
男人看不起女人,那女魔頭就從頭到位看不起男人,不管好壞善惡,先躺在刀下,再好好說話。
至於嫁人這事,自然從來沒有想過。
沒想到,最後女魔頭竟然嫁了人,還連著生了兩個女兒。
這也算是報應嗎?
自己不知道的這十二年,是怎麼過來的?
若是按照如此說法,豈不是度日如年?
鍾離九走到她身邊,蹲下身來,輕聲勸到,
「他叫鐵鉉,是人間英豪,也是一世英雄,絕對配得上你。」
「放屁!」
女魔頭口出惡言,一把推開鍾離九,趴在雲朵中,羞於見人,也羞於看見自己。
鍾離九笑的開心,爬起身來走到她身邊,低聲說到,
「我要走了,你小女兒在外面,有危險。」
「嗯?」
果然還是血脈相連,血濃於水,一聽到此,頭埋在雲霧裡的女魔頭翻身躍起,手握著刀柄,渾身殺氣凜然,瞪著鍾離九,
「她像我嗎?」
鍾離九笑著說到,
「大女兒鐡凝眉,性子溫和像鐵鉉多一些。」
女魔頭撇撇嘴,看來心中不爽,溫和什麼的,最不喜歡了!
「至於,這個小女兒,名叫鐵凌霜,最是像你,且有青出於藍之勢,極難管教。」
驟然聽到猖狂之道後繼有人,女魔頭大喜,眉飛色舞,頗有手舞足蹈之勢,拍了拍鍾離九肩膀,猖狂笑到,
「這世間的天才,豈是管教出來的?」
鍾離九啞口無言。
「喂,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去救我女兒?」
不惜深陷險境,就是為了做一個夢,此刻被夢中人著急趕出去,鍾離九苦笑不已,點點頭,
「不用擔心,對方是瀛洲仙宗的小嘍啰,她現在的功力,已彷彿你當年。」
說著,鍾離九並指成劍,手指電光縈繞,輕輕點在女魔頭眉心,深深看了眼閉眼睛的女魔頭,低聲說到,
「我走了。」
轉身走下雲朵,向遠方邁步而去,身形慢慢變淡。
往事如電,瞬間闖入女魔頭心間,那些自己沒有渡過的十二年歲月,零零星星掠入腦海。
大軍圍城,箭矢如雨如蝗,滿身傷痕的將軍手持長槍,死守城池。
他就是鐵鉉,自己嫁的人?
火海漫天,城內滿是臨死前慌亂凄厲的哀嚎,院子角落裡,兩個小女孩抱在一起。
這就是兩個女兒?
慢慢的兩個女孩長大了,一個眉目如畫,溫婉的笑著,指尖下琴聲悠揚。
這個肯定是大女兒。
一個腰懸著自己搶來的長刀,大搖大擺的走在街上,左手雞腿右手烤鴨的啃著。
這個肯定是小女兒。
哈哈,果然小女兒最像是自己。
不過,這些過往,好像都少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在哪裡?做著什麼?這些年,他是怎麼過來的?
女魔頭睜開眼睛,看向遠處那個獨自走開,慢慢變淡的身影,揚聲喊道,
「小白!」
鍾離九虛幻的近乎透明的身體微微停頓,轉過身來。
女魔頭,不,是小羽。
她笑容明媚燦爛,如雨後驕陽,揮舞著胳膊,像是呼喚,又像告別,
「我走了,你要好好的。」
千言萬語,都抵不過一句我安好,你且安好。
鍾離九頓在半空之中,看著她的笑著笑著,身影慢慢變淡,雲霞一般,飄散而去。
他輕聲說到,
「你走好。」
做夢的人醒了,夢中之人,也飄散在這片滄海之中。
放下執念,萬般皆如雲煙。 ……
洞底。
紫霧飄散,一地烏黑的血跡,腥臭撲鼻,橫七豎八的散落著幾條斷裂的觸手。
斷裂處傷口斑駁,不像是鋒利刀刃切割,更像是巨力撕扯,硬生生拽下來。
黑暗中兩道身影上下翻飛,碰撞在一起,勁氣翻騰,污血四射。
「砰!」
鋒利的白光閃現,一道身影緊隨著倒飛而出,撞入石壁間,碎石零落。
黑暗中另外一道身影搖搖晃晃的走了出來。
水缸大小的圓潤頭顱,無發無目,頭顱上布滿巴掌大小的紫色嘴巴和凌亂的傷口,嘴中尖牙環繞,傷口好似猛虎撕咬,頭顱下沒有身子,連著四條觸手。
原本應該是八條,不過現在有一半被硬生生的從身上撕扯下來,極盡凄厲猙獰。
這奇形怪狀的,看起來像是海底的章魚妖怪,不過章魚怪的身上,怎麼可能長滿牙齒?
「哼!」
一聲冷哼,碎石炸開,鐵凌霜翻身從石洞中衝出,狠狠的盯著面前的妖怪。
她身上也是遍布傷痕,這些傷痕頗為奇怪,一圈一圈,明顯是對面那環狀的利齒撕咬所致,而且左肩上,插著一柄通體熒白的長錐,直接貫穿肩頭。
鐵凌霜打的興起,渾身氣血沸騰,手中長刀釘在地面,伸手拔出左肩的長錐,腥味撲面,顯然有毒。
她冷笑一聲,隨手扔在一邊,伸手按在刀柄之上,
「都用上毒了,你也是黔驢技窮,我現在要撕碎你,準備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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