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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叔與侄

  釋厄錄第四章叔與侄野史傳聞。

  金陵的承恩寺,之所以興建,是因為一個夢,南梁武帝蕭衍的一個夢。

  武帝蕭衍,還未登基時,他的妻子郗氏病亡。

  郗氏容貌秀麗無雙,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尤擅隸書,可惜擅妒。

  她與蕭衍成婚後,七年生了三女,並無男孩出世,女無所出,後代綿延成了問題,所以蕭衍納了幾房小妾,每旬都要過去幾天。

  善妒,又只有三個女兒,郗氏只能內生悶氣,沒過多久,就香消玉殞,把正妻的位置騰空,留給了別的女人。

  夫妻十餘年,如今妻子撒手西去,蕭衍也很是消沉,公事之後,就日日在家裡,對著小軒窗,黃銅鏡,睹物思人,借酒消愁。

  一日酒醉,佳人入夢。

  哦,不,大蛇入夢。

  佳人化作了大蛇,眼流血淚,口吐人言。

  原來,郗氏善妒,死時滿腔憤懣吐不出口,一縷幽魂化作一隻巨蟒,下不了黃泉,也升不了極樂,只能夾在中間的混沌中日日受苦,無奈之下,只能託夢,讓夫君來拯救自己。

  蕭衍夢醒,手臂上滿是血色淚痕,回思夢中之蟒,想到自己的結髮妻子死後還在受苦,又悲凄了一會,開始尋求解救之道。

  蕭衍精通佛道,尤其寵信佛法,於佛堂前發大願,以自身之血,書《懺悔經》和《釋迦解罪經》等十部經書,祈求佛祖降下恩德,讓自己的妻子脫離苦海。

  自此,蕭衍每日公事之後,不宴不飲,也不去找幾房小妾,只呆在自己的書房中,以血為墨,筆耕不輟,歷時一年,形容枯槁,精血羸弱將死之時,終於完成自己的大願。

  據說,書寫完成之日,正值深夜,忽梵音陣陣,天降佛光,群民皆驚醒,呼喊觀之。

  有巨蟒飛騰於其中,化作皎白真龍,被佛光接引,升至忉利天宮。

  自此,蕭衍以一身洪願,十部血經,亡妻乘佛之恩化解罪孽,脫去蟒身化為真龍的事迹,在雍涼一代廣為流傳,人皆言其有佛陀相和帝王相。

  蕭衍登基為帝后,以上乘佛恩,釋解萬般罪惡之意,建承恩寺,供奉此十部血經於大雄寶殿。

  后百餘年,中原戰亂,金陵屢遭戰火,那十部血經也不知所蹤,及至大明,洪武皇帝朱元璋攻佔金陵后,重修承恩寺,重修之後寺廟閉門不開,只有一個作用。

  關押罪人,有罪的朱家人,來此懺悔,消解罪孽。

  而今,承恩寺大雄寶殿前的,姓朱的人,有三個。

  朱文奎,朱允炆,朱棣。

  朱文奎在此地幽禁十年,不過他自永樂朝始,就痴獃瘋傻,尤其怕火,在承恩寺中,也不知道被幽禁,每日餓了就吃,吃飽了就到處亂跑,跑累了就縮在床下睡覺。

  他的父親,朱允炆,曾經的建文皇帝,在南疆被岱輿仙宗囚禁十年,如今來到寺廟中,才三個月。

  而身在金陵,當今的永樂皇帝朱棣,這十年,尤其是這三個月,很多次在深夜中,來到承恩寺的門口,又都無言而返,今天,還是第一次,來到這個院子中。 ……

  大雄寶殿內,朱允炆正蹲在火爐前,手裡握著一根木柴,正要加到火爐中。

  火爐上的鐵鍋中,熬煮著大米白薯粥,淡淡的蒸汽飄蕩在房間里,縈繞在寶殿中救苦救難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佛像上,頗有仙境之意。

  鐵鍋邊上,還放著兩個大紅薯,借著爐中不時竄出的火苗烤著。

  後門口,朱文奎還是不敢進門,只是趴在門口,咬著手指頭,眼睛直盯著鐵鍋旁的烤紅薯,對蹲在火爐邊的朱允炆還有朱棣看也不看。

  朱允炆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回頭看去,就看到朱棣邁步而入,手裡的木柴一顫,頓在那裡。

  世間有四大仇:亡國、滅門、殺父、奪妻。

  亡國是國恨,滅門、殺父、奪妻,是家仇。

  故古有流傳,家仇國恨,不共戴天,不可不報!

  建文一朝,亡在自己手中,也亡在面前這個人的手裡,此是國恨,皇后死了,自己親手殺的,三宮六院,自己也記不清楚,有多少人,死在自己劍下,死在那一把火之下。

  國恨家仇,是自己的,也是他的,和罪惡攪亂成一團,匯聚在這尊觀音佛像前。

  如今相隔十餘年,再次見面,都沉默了下來。

  朱棣沒有看侄子朱允炆,只是站在大雄寶殿門口,正對著觀音佛像,看著她低眉閉目,不知此佛是不願見世間紛爭,還是厭倦。

  手中的木柴輕輕的放在爐火中,朱允炆站起身來,看著當今天下的皇帝,自己的四叔。

  十餘年不見,四叔身體依然雄壯,眼中殺氣依然,鬚髮卻不復當年濃郁烏黑,可見絲絲銀白。

  「四叔,你老了。」

  老了,天大的英雄老。

  朱棣轉身看向太子大哥的兒子,自己的侄子,當年自己也要向他屈膝下跪的建文皇帝。

  如今應該三十八歲,正值壯年,但是他身體消瘦,依然是當年那副文弱書生的樣子,頭髮間的白髮比自己更多,而且,半張臉焦黑枯皺,好似惡鬼。

  看來他這十年,果真也是囚徒般的活著。

  朱棣眼中光芒一閃,壓下慈悲心思,冷聲問到,

  「若是從頭再來,你要如何勝朕?」

  馬上皇帝,就算是坐到了龍椅之上,所思所想,都是戰場殺伐,連睡夢裡,也都是金戈鐵馬。

  靖難之戰,贏的兇險,戰場之上,連損大將,在濟南府還遇到了盛庸鐵鉉,險些折戟沉沙埋骨在濟南城下。

  戰場之外,前代隱衛也聽命於當前此人,刺殺連綿不絕,若不是姚廣孝和鄭和在,自己能不能活著走出順天城都是問題。

  最後衝進金陵皇城,坐在龍椅之上,回想四年血戰,不敢不信人間有氣運天命一說。

  如今回到十年之前,從頭再來,能否再勝,還未可知。

  朱允炆沒有想到,十年不見,當年的燕王,如今的皇帝四叔,見面之後,第一句話,竟然如此之問。

  他輕輕一笑,面色隨即肅然。

  這個問題,在當年逃難的路上,後來被鎖在南疆深處的石牢中,他不止一次的想過,從每次戰役的排兵布陣,攻城略地,到暗中刺殺,一次次的推演,就等著有朝一日,逃出生天,再掀風浪。

  可一日日的過去,幻想中的血與殺湮滅之後,只有無盡的空虛和悔恨。

  「若是從頭再來,我不會著急削藩,只是坐在這裡等,等四叔你先出手。」

  這,

  是前代皇帝建文,給打敗並趕走了自己的四叔,當代皇帝永樂的回答。

  其實,勝負,早就在朱允炆起意削藩,並且著急削藩的時候,就已經定了。

  一個剛接手洪武皇朝的文弱書生,一群兵強馬壯的藩王叔叔環繞,他的優勢,只有兩點。

  名正言順和年輕。

  他所要做的,只有等。

  等自己熟悉了怎麼當皇帝,等自己的認識清楚叔叔們的豐功偉績,也等著他們漸漸老去。

  不用著急削藩,把叔叔們逼得自盡的自盡,囚禁的囚禁,失了仁義的反而是自己。

  而那削藩的一紙詔書,給到弱者,他們會委屈求全,給到強者,只會招惹來他們的嗤笑和爪牙。

  自己只有等,等名越來越正,言越來越順,等老虎漸漸老去,爪牙脫落,等自己成了最雄壯的老虎,再削。

  或許那時,根本就不用自己命令,他們和他們的後人,就會因為畏懼,自請削藩。

  當今的皇帝微微點頭,

  「上者伐謀,中者伐交,下者伐兵。上上之道,不戰而屈人之兵。看來這些年,你也長大了不少。」

  朱棣想起當年姚廣孝對自己說過,建文帝若是不出手,自己就只能當個恭恭敬敬的臣子,擅自出兵必敗。

  如今回想起來,確實如此,若是他不出兵,端坐龍椅靜靜的等著,等著自己慢慢老去,或者等著自己耐不住率先起兵,那天時地利人和都被他佔據,自己若是想贏,就是妄想。

  只要他耐心的等,輸的肯定是自己。

  還好。

  這世間沒有從頭再來一說。

  不過。

  雖然沒有從頭再來,路就在腳下。

  朱棣環顧大雄寶殿,這裡出了中間一尊坐佛外,空空蕩蕩,只有牆角一方竹窗,被褥頗顯破舊,另外一角,放著小堆的紅薯,再有的,就是這一個小小的火爐,和上面的鐵鍋了。

  大米被煮的軟糯,加上白薯的香甜。

  聞著這皇宮中不可能有的氣息,朱棣走到朱允炆身前,仔仔細細的盯著他打量了一番,眼中光芒莫名,

  「生於憂患,你雖面目有損,但已經有了成事的氣象,再說,你當朝臣子,多數還是你建文的老臣,就連現在院子中,鐵鉉的兩個女兒,看來都會用心的護著你。」

  朱棣輕輕一笑,嘴角的笑意帶起細微血腥,

  「大侄子,你說說,四叔如何放心你在我大明朝活著?」 ……

  承恩寺外院。

  鐡凝眉站院邊的琵琶樹下,冬日的枇杷樹,樹葉早已落盡,只有枯枝縱橫,好似乾瘦的手掌,攀援這牆頭,要爬出這牢獄。

  到了外院就被攔了下來,只有皇帝一人進了內院,鄭和站在門口,也沒有進去。

  這過了好一會,內院中悄無聲息,鐡凝眉雖然耐心極好,此時也不禁焦躁起來,在樹下緩緩踱步,不時的轉頭看向內院,臉上的擔憂是藏不住的。

  站在門口當起了護衛的鄭和笑著說道,

  「關心則亂,怎麼,到了此時,你還不清楚,為何皇帝會專門去了你的小院子中?」

  鐡凝眉停下腳步,看向鄭和,眉頭微微皺起。

  確實,永樂見建文,不管是殺也好,是這樣囚禁一聲也罷,都沒有必要讓自己前來。

  那既然讓自己來了,就肯定是要讓自己看到什麼,或者,是要告訴自己什麼。

  「這一點,你要學學你妹妹,看她,總是會居高臨下的面對問題,所以一點也不憂心。」

  鐡凝眉無言。

  因為鐵凌霜此刻正站在承恩寺大門的門檻之上,很無禮,但確實很高,正對著門口的紀綱,居高臨下的盯著他。

  兩人的手掌都放在各自的刀柄上。

  鐡凝眉頭疼不已。

  這不是面對問題,這是在製造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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